在艾拉斯为同行的两人和格斯做了相互的介绍后，诺雅在传令官回来之前直接命令卫兵放行。卫兵虽不情愿，无奈于公主的命令只能照办，一行人直接进入精灵王的石窟大门。
诺雅走在最前面，随后跟上的是赛瑞莉安和伊兰娜，两位男士并排跟在队尾。
“你的脸色有点难看，是我的错觉吗？”艾拉斯轻声对走在身旁的友人说。
“我一定是在做噩梦。”格斯脸色煞白，“我居然听到你被任命为帝国的使节，不是洛尔修斯陛下疯了，就是我疯了。”
“没有人疯掉，格斯。这是活生生的现实，还需要我给你展示下任命书吗？”艾拉斯脸上浮现恶作剧一般的笑容，他想起几分钟前格斯瞪着双眼仿佛要用视线刺穿任命书的滑稽表情。
当时从艾拉斯口中得知他被任命为帝国的使者，格斯仿佛听到了世界崩塌的声音。他太了解友人的德性了，他看过很多次艾拉斯和奥古兰多家的千金的争执，深知艾拉斯气血上头的时候，言语方面会变得丝毫没有礼节上的矜持和底线。
这样的人被作为使者派去和其他国家的国君交涉，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只求你一件事，面对精灵王你只需提交文书就行，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格斯终于选择面对现实。
他作为帝国的骑士，在听到要塞沦陷的消息后并没有立刻返回王都，便是为了借诺雅的关系到精灵王这里碰碰运气。
“好吧，反正你也是来借兵的。我本来就没打算发言，真正的使者其实是前面这位黑袍的贤者，我只是被她指名选出来带在身边的吉祥物，毕竟一支为帝国求援的队伍没有一个帝国人会很可笑。”
“可是那么有名的人为什么会选你？难不成她准备收你为徒？”
“我没看出她有那种打算。两个月前我参加考核的时候她看到了我施展四级法术，只是心血来潮才向皇帝推荐了我。”
“你拿到灰袍了啊。对了，那个小鬼怎么样了？”格斯意指他们在境外救下的赫那。
“我把她寄养到了一个商会，她现在过得很好。”
“很少见你办事能这么靠谱。”
艾拉斯闻言白了他一眼。
“话说回来，那个女孩，是叫伊兰娜来着？作为使者年纪会不会太小了点。”
“她可是圣城大主教的侍女啊，法师的阶级是蓝袍。”艾拉斯向他解释。
格斯瞥了瞥友人，以调侃的语气开口：“要努力了，两个阶级的差距，这会让你配不上她的。”
“什么意思。”艾拉斯皱眉，本能地感觉到友人有戏弄自己的意向。
格斯低下头，凑近艾拉斯低声说道：“你和那个女孩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她好像很在意你的视线。”格斯轻易地看破了艾拉斯的强装镇定，以笑容揶揄他。
艾拉斯自己也有注意到这点。每当自己无意间看往伊兰娜那边，都会发现她下意识地端正表情。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友人的敏锐。
“你想多了。”
“不像你啊，一般情况你总会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回应的。”格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艾拉斯干脆沉默以对了。
格斯乐于他的反应，想到艾拉斯平日招他烦的嘴脸，更是感觉出了口恶气。于是他又将头凑近他：“这女孩不错，把握机——嗷！”
没说完他就惨叫出声，还打了个趔趄，因为艾拉斯突然抬起一脚闪电般地踩在他靴子上。
走在前方的诺雅和伊兰娜都疑惑地回头看他们。
格斯以尴尬的笑容打发女孩们的回首，随即瞪了眼艾拉斯。
一行人被诺雅的带领下穿过火焰照亮，墙壁遍布树根的石窟走道，在过了两个岔口之后到达走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扇两侧门扉各雕画着不同女神像的石门，一个是生命女神雅凡娜，另一个是智慧女神雅瑞恩。
门口的卫兵见到诺雅向她行礼，推开了石门。
瀑布的水声迎面传来。
穿过石门是一片偌大的空间，这里是石窟城堡的殿堂，人类的宫殿穷极工艺，而林地王国的殿堂却以自然为饰。殿堂由未经细琢的石柱支撑，被攀在上面的绿色藤蔓装饰。这里没有燃起灯火，却比石窟里的任何地方都要明亮。正对石门的殿堂尽头，在殿堂的顶端开凿有可以望见天空的窗穴，外界的光线从那里落下，正下方是一涟水池，倒映着黄昏的日光，尽头的岩壁上有通水的孔洞，从那之中流下一道瀑布，波光粼粼的水光照亮四壁。
在众人的正前方，背靠那清冽池水的便是林地王国的王座。
戴着镶嵌紫水晶的纯白王冠的精灵王赫斯兰达正坐在那上面，显然是已经接到了传令士兵有人类来访的报告。
他看向来者的时候略显意外，一方面是因为访客进来得过早了一些，另一个原因便是他的女儿也在那里。
诺雅领着四人来到王座之前，然后独自走近王座，以精灵语称呼：“父亲。”
赫斯兰达回以慈爱的微笑，以手势示意她站到殿堂的右侧。
在那里已经站着另一名穿戴甲胄的俊美男性精灵，那是精灵王的儿子，诺雅的兄长，已有五百岁的赛迪安王子阿斯兰。一看到自己的妹妹，他的脸上就堆起了溺爱的笑容，他伸手招呼诺雅站到自己身边。
然后精灵王才看向来访的人类，众人一齐向他行礼。
虽然事先知晓了精灵的长寿和青春长驻，精灵王的外貌还是出乎了除赛瑞莉安外的三人的意料。看起来一千多年的岁月完全没有影响赫斯兰达的容颜，他留有金子一般的长发，年轻英俊，看上去如同阿斯兰的兄长，不过那无数悲伤和喜悦的痕迹皆刻在他深邃的双眸之中。他是亲历过末日战役的长寿者，即便是被尊为贤者的赛瑞莉安，经历过的年月也只是他的零头。
“很久不见了，赫斯兰达。”作为使者领队的赛瑞莉安对精灵王寒暄，俨然和眼前国王早已相识。
“一百七十年对精灵来说并不长，我认得你，真没想到你会活到这个年岁，原本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精灵王端详赛瑞莉安的脸。
“这样的一段岁月对人类来说倒是很漫长，说实话我也以为自己无需再踏足这片森林。但现在，我们真的很需要你们的援手。”
精灵王一个接一个地打量了她身后的每个人，思索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人类，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盟国的遭遇我们一清二楚。但是，那些巫师，亦是人类。这只是你们人类的内战，不应该让精灵插手。”
“父亲？”诺雅惊异地看他，几乎要上前进言，却被阿斯兰用眼神制止。
“赫斯兰达……”赛瑞莉安面色凝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谁都没料想到拒绝的话语来得如此之快。
“我同情邻国的遭遇，但不会为此让我的子民踏上战场。灾厄并没有蔓延到赛迪安，我们可以提供一些物资，但不会出一个兵。”
“可是殿下，洛伊诺最为坚固的要塞都失守了，没有援兵，这个国家将会沦陷。”伊兰娜上前一步进言。
“但那不是我的国家，我们和人类的盟约，是针对恶魔而定的。这一次，我们不想投身和自己无关的战争。”精灵王不为所动。
“你曾和人类一同驰骋在对抗恶魔的战场，难道现在你的箭变钝了？”赛瑞莉安盯着精灵王的双眼。
精灵王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起身，高声对众人发问：“你们，有谁经历过战争？”
除赛瑞莉安外的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猜到精灵王要表达的意思。
“我确实曾奔走于战场，站在和你们一样的人类中间。那是个残酷的地方，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踏足同胞用鲜血和尸体铺就的道路，他们沾满鲜血的断裂的身体就在我们脚下。”精灵王说着走近众人，表情坚硬如石刻，“我在那时失去了所有亲族，那场战争还给我……”
当他说到这里，伊兰娜、格斯、艾拉斯和诺雅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精灵王的半张脸突然出现了几道漆黑的裂痕，那些裂痕在他脸上扩散蔓延，使脸皮脱落。他的左眼失去了眼皮，暴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珠。
那张英俊的脸，瞬间变得无比骇人。
“……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魔王的血毁掉了我面容，一直以来我戴着面具坐在这个王位上。那之后见过我的人类、精灵都在背后称呼我‘无面之王’，直到你送来那种魔药，修复了这张脸。”精灵王说着看向赛瑞莉安，“我感谢你，但那时我已经支付了报酬。”
那半张被毁的脸顷刻间又回复如初。
“战场，充斥着伤痛和死亡，我们和人类的联盟对抗恶魔是这样，你们人类自己的战争也是如此。这一千年，我们精灵一直与世无争。但我见识了好几次你们人类国家之间的征战。我们不明白，为何你们人类，愿意亲手创造那种地狱，还会把主动投身地狱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歌颂，就好像把兵器刺进同类的身体是一种值得炫耀的功绩。总之，这和我们精灵毫无干系，我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子民踏上战场，他们还不知战争为何物。”
“陛下，过去并肩作战的情义，对你而言，也不值得你伸出援手？”格斯仍没有放弃劝说。
“确实，曾经在洛伊诺，有我熟识的战友。”精灵王淡淡地说，刻意拉长了曾经一词，“他们的名字，现在刻在你们国家皇室的陵墓里，还有英雄的纪念碑上。”
格斯哑口无言，打感情牌显然是个失误，劝说的效力和乞丐博取路人的同情一样弱。
但确实是没有更多合适的说辞了，精灵王面无表情地驳回每一条理由，像一座坚硬的冰山，毫无温度，又无懈可击。
“而且，精灵并不亏欠人类什么。”精灵王突然将视线转向艾拉斯，准确地讲，是盯向他背后的法杖。
“摩瑞亚的神杖，还有魔王之眼……那整整九件神器，如果不是那时我们北洲的同胞赠予你们神灵的力量，你们人类早已经溺死在对恶魔的崇拜中了。”
他并不需要了解艾拉斯的身份，对他而言，背着炎神“神骸”的艾拉斯只是一个代表，代表着接受“神骸”之益的人类全体。那场深渊领主引发的末日战争，就是精灵赠予了人类“神骸”，让他们得以创造元素法术代替恶魔的法术。
格斯脑子一阵嗡响，突然感到大事不妙。
然而为时已晚。
“但那不是你的功绩，王上。”从艾拉斯口中已经说出了逾越之词。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怔，格斯顿时只想捂住自己的额头。
“将‘神骸’赠予圣城的是北洲古国，并不是赛迪安。将这件事揽为自己的功绩，您不觉得羞愧吗？您这不只是在借着保护子民的大义，掩饰自己的懦弱吗？”
面对亡灵对生灵肆意屠杀，精灵王却摆着铁石心肠，这早已让他烦躁不已。那时巫师屠杀村落，强盗横行的时候，也是没有任何人出来主持正义。
这时一个身影突然冲上前来。是阿斯兰——精灵王的儿子，他怒不可遏地从殿堂的一旁冲上前来，伸手抓住了艾拉斯的领口。
众人都被他的举动而震惊到了。
“在你对我的父亲出言不逊之前，先认清你自己的无知。当初是我的父亲作为使者前往北洲之岛，我们在那里的同胞才会出手相助。”阿斯兰用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斥责，手背青筋凸起，显然在发狠施力，他无法原谅一个人类出言侮辱自己视为英雄的父亲。
格斯箭步上前抓住了阿斯兰的手腕用力一拧，迫使他松开手指。艾拉斯抬头，和被钳住手腕的阿斯兰相互瞪视，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紧张，一触即发。格斯生怕艾拉斯失去理智，干脆横到两人中间。
格斯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种场景在一国之君会客的殿堂上发生实在是十足的闹剧。
这时，艾拉斯突然移开了视线，转向了精灵王。
“我很抱歉，王上！”他弯腰低头，“我发了昏说出那种话，请原谅我的无礼。”
格斯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阿斯兰，退下。”
精灵王命令儿子站回原来的位置。
“抬起你的头来，人类，我没有生气。”他低头直视艾拉斯，“你其实说得对，我很懦弱，但我并不为之羞愧。人类，你并没有见过战争造就的悲剧，所以不明白。”
“不，王上。我见过，虽然只是战争的一角。”艾拉斯迎上他的视线，十多年前他亲历的那场悲剧无疑就是这场战争前的预兆之一。
精灵王因为他的眼神显出了一丝讶异。
“赫斯兰达。”赛瑞莉安出声，“你觉得这场灾厄不会蔓延到赛迪安，那是错的，巫师迟早会把这里当成目标。”
“你怎么知道？”
赛瑞莉安沉默不语。
“我们已经在监视东方的边境了，如果那些不死者有什么动向马上就能察觉，然而直至现在，他们都没有朝森林移动的意向。”
赛瑞莉安放弃一般地闭上眼：“帝国的皇帝因为傲慢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你，则会因为逃避付出相同的代价。”
“这是预言？”精灵王的表情依旧缺乏变化，声音却透露出轻蔑，他把脸凑近赛瑞莉安，“你们人类就是追求着那种东西，才会引发一百多年前圣城的悲剧吧。”
精灵王说完转过身，走向自己的王座。
“我会把准备好的物资调往帝国。诸位使者，在你们启程前往南方前，就在我们的领土上稍事休息吧。”
除此以外不要再期盼更多让步，精灵王的背影和话语透露出这样的拒绝。
诺雅望了望父亲的背影，然后向失落的格斯投以担忧的目光。阿斯兰注意到妹妹的举动，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精灵侍从走进了国王会客的殿堂，显然是要带客人走。赛瑞莉安面无表情地向精灵王行礼，其他人也只能无奈地照做。众人跟着侍从走出了石门，求援在赛迪安碰壁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父亲……”在众人离去之后，诺雅终于忍不住上前，想说些什么。
但精灵王以冷硬的目光刺向她，让她把话语吞了回去。
而后精灵王的表情才缓和下去，他以精灵语开口：“诺雅，你不该对人类寄托太多感情，人类和精灵是不一样的，人类的寿命对于我们而言，只是转瞬即逝。”
诺雅咬着自己的嘴唇，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而且那个人终归要踏上战场。”精灵王犹豫了一下，仍然硬生生将残忍的话语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诺雅以悲伤却又坚定的眼神注视自己的父亲。
沉默良久，她轻启双唇：“我不会让他死，就算您不允许，我也要跟上去。”
她说完便转身朝石门走去。
“诺雅！”阿斯兰在背后喊她。
然而她没有停下脚步，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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