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层软软绵绵的,像是细碎的鱼鳞。
天边的日头开始逐渐落去,原本透亮刺眼的光芒开始逐渐沉寂下来。
原本的金黄开始逐渐转变成为橙色,被点点鱼鳞那么一遮,使得所有云都晕出来一道金边。
就在这金边之下,一颗颗巨大的火球在空中拖着长长的尾焰,带着锐利的呼啸声,朝保定城头砸去。
战斗突然间就打响了。
而且……是保定城东率先遭受攻击。
接着……便是城西和城南。
一团团的火球飞来,几乎全都砸在瓮城和外城墙之上,只有极少数火球飞进城内,带来了巨大的混乱。
然而就算数量极少,也使得原本秩序井然的保定城,陡然间就混乱起来。
毕竟……
百姓再听话,也不可能在房屋被毁时,还能安心的蹲在家中等死。
裴朝良在府衙中听着外面纷乱的脚步和各种嘈杂的声响,有些坐不住了。
没多一会儿,一名戍边军甲士小跑进来。
“府尹大人,卢大帅要您安抚百姓情绪,即刻进行灾民的收治。”
裴朝良看着过来传讯之人,神色阴晴不定:“知道了,你且去忙自己的。”
待到这甲士抱拳大步离去后,裴朝良才狠狠拍了拍桌案。
“竖子如此欺我,莫非他认为我是他的下属?”
师爷看着裴朝良的样子,有些噤若寒蝉。
因为他不敢说什么。
非常时刻,顺着裴府尹,他可能做出些不好的事来,葬送了整个保定城。
而不顺着他……自己可能就要丢饭碗了。
好在裴朝良并没有要这师爷说些什么,自顾自的喝骂几句后,便唤人进来吩咐他们听从戍边军的指令。
很快一队队的衙役出府而去,有序的配合着卢承林安置城中百姓,避免保定内部先乱起来。
战争机器已经运转,全城人都没有办法幸免。
卢承林深知这一点。
城北那场混乱过后的余烬已经被踏平。
投车又一次咿咿呀呀的被推了上来,而这一次,卢承林再没有安排任何人出去袭击了。
主攻还是在城北。
城北有高坡,即便有护城河以及瓮城的作用所在。
强行拉远了自己挨揍的距离,使得损失可以降到最低。
可是那高高的土坡会很大程度的增加射程。
这一次,卢承林没有再安排任何修士去袭击投车。
经过之前的摧毁,再加上北辽主动分散投车,目前北面一共就两架,这样的攻击频次,可以接受。
只是……令人头疼的,是城北不仅有投车,还有巨盾。
那是近乎两至三人高的木质盾车。
巨大的盾车后,是一个个的北辽士卒,他们手持铲子和土篓,试图一点点的将垒起来的土往护城河中倾泻进去。
“放箭——”
随着号令施下,成本弓弩手齐齐弯弓搭箭。
扑天箭羽近看犹如密密麻麻的蝗虫,远看又好似一条条黑色的蛟龙,朝着木质盾车中间的缝隙射去。
“笃笃笃——”这是箭羽嵌入木质盾车的声音。
“噗噗噗——”这是那些倒霉的北辽士卒被射中的声音。
两轮箭羽过后,卢承林叫停了。
因为不仅造成的杀伤力有限,延缓他们填平护城河的速度也有限。
“去,安排几个射术好的,伺机放冷箭。”
“是!”
卢承林立在城北墙头,神情凝重。
这镇南军此番出动不宣而战,甚至还准备好了攻城器械,显然是早有预谋。
兴许他们不拿下保定誓不罢休。
自己将要面临的,必然是场硬仗。
军报和求援已经往京师和太原两处同时发出。
就要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集结大军过来救援了。
忽然间,一个甲士跑了上来:“大帅,城南有细作,是名拂晓境的火系修士,棘手的很,能否安排乐将军他们帮忙。”
“我安排了百余人在那里,也捉不住?”
“他一边飞一边乱丢火球,城中或是大火燃起,麻烦就大了,所以……所以每每要追上,都被他逃脱了,不少弟兄都被灼伤。”
卢承林揉了揉太阳穴。
手中能打的牌,太少了。
那连大侠身边有许多修士,可惜不听调遣。
和温神医一同医治自己的,也是个高手,更是对自己避而不见。
正面战场自己擅长,这种小规模的骚扰和反骚扰,必须得有人做才行。
“去,让乐永明……”
卢承林话未说完,又一名甲士飞奔上来,面带喜色。
“那北辽细作被捉住了。”
卢承林怔了怔:“不是很棘手吗?”
“有位义士出手相助,几乎是一瞬间那人便被拿下了。”
卢承林喜上眉梢:“何方义士?可否邀来一见?”
“呃……”
“怎么?”
“义士说,他只在城中待几日,这几日里,只要有人入城袭扰,他都会帮忙,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这名士卒咽了口唾沫,显然有些发怵:“但是别的事情,就别喊他了,他也很忙的……”
“……”
卢承林有些无语。
这些宗门修士,各个脾气都古怪得很。
城都被围了,百姓都被限制了日常行动,你忙个锤子……
“这位义士姓甚名谁?目前在哪条巷子?”
“他,他,他……他说他姓白,名叫白凡沃……目前和那些受灾百姓在一起,不愿住到别的地方去……”
卢承林呆了呆后,摆了摆手,示意那人去忙自己的事情。
白凡沃?
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
今夜的保定注定无眠。
月明星稀,点点薄云根本遮蔽不住那溢彩的月光。
保定城内外漆黑一片。
可漆黑并不能证明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
相反,值夜之人的精神反而高度集中。
因为城外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
此刻视线受阻,城中看不见城外,城外也看不见城中。
只能隐约感受到有人在动,有人在说话。
这是填平护城河的最佳时机。
“嗖——”
冷箭声响起,结果只是“铎”的一声,插在了那巨大的木质盾车上。
紧接着,些许庆幸的惊呼声传了上来。
呼声很压抑,但是在这寂静的夜空和无边的旷野中,很清晰。
拂晓时分。
月亮已经悄悄的将头埋进了云层,而太阳也沉寂在地平线之下。
正是一日之中最为静谧漆黑的时刻。
忽然间,从北辽镇南军的营地之中,就有数人腾空升了起来,朝着保定城御剑飞来。
感受着半空之中剑身上传来的冷冽寒意,耶律远很得意。
身为先锋将,总归要来点开门红讨讨彩头。
上午已经抵达保定城,结果自己只是丢了丢石头,骂了骂人。
说出去还不够丢人的。
甚至还等到了后续辎重部队跟了上来。
眼下护城河即将被填平,明早战斗必然就要打响,在正式交手之前,总归不能让你太轻松。
卢承林?
呵……
徒有虚名之辈。
随着那些修士进入保定城,耶律远心中愈发志得意满。
深秋的夜风充满了寒意。
这北地的旷野草地上,甚至已经有植物的叶片结了白露。
很快保定城中混乱起来。
一抹红光照耀了整片天空。
随之而来的便是保定城头火把竖了起来,原本的人影憧憧这时显现的更加清晰。
耶律远的疲敌之计奏效了。
卢承林不敢掉以轻心,他身上肩负的可是保定城数十万百姓的生死。
然而当卢承林布置好城北事务,亲自率队赶往城南乱起之处时。
并没有发现任何让自己焦头烂额的地方。
在那里,确实火光冲天。
隔得好远都能感受到它惊人的热度。
在那里,确实喧闹至极。
隔得好远都能体会到它正处在怎样纷乱的场景下。
可真正映入眼帘的……却是通天的烈焰被一口高速旋转的钟困在半空。
钟名离垢,悬在半空,看似极大,实则极小。
钟的旁边,是十数根兵刃,随着呼啸的狂风各自翻飞互斫,时不时发出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激烈至极。
没有人。
卢承林揉了揉眼睛,确实没有人。
虚惊一场吗?
就在卢承林转过一个拐角时,看到十余名北辽拂晓境修士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瞧。
卢承林吓了一跳,连忙抽出兵刃凝神以待。
可是过了片刻,这些北辽修士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跟表情都是一模一样。
卢承林有些好奇的靠近,这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巨大的烙印。
这个烙印一模一样,一阵夜风拂过便能发现,烙印早将里外衣服统统灼破,烙在了每个人的躯干之上。
这是……什么东西?
“乐永明!你可见过此物?”
“这……未曾见过……”乐永明扭头,问向了身旁的一名神修,“你可曾见过?”
这名神修同样摇了摇头:“看样子是个符篆,似乎和温神医跟大家的那种符篆纹路很相似。”
提及此处,乐永明赶紧从怀中掏出了从温裳那里讨要来的符篆。
一个个拿出来看后,发现和定身符最为相似。
只是……有这样写符的吗?
这人身上的更像是符刻,而不是符篆了。
卢承林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高声叫道:“可是白前辈出手相助?可是白前辈出手相助?”
夜空静谧,却非无声。
尤其是离垢钟旁边,那呼啸的狂风声呜呜作响。
翻飞的兵刃也时有撞击。
可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
保定城北门外,略显简易的北辽镇南军大营。
天边已经升起了一抹鱼肚白,随着半轮红日逐渐升高,晨光开始挥洒进这片营地里。
镇南军的后续部队正在陆续到达。
耶律远是先锋营的将官,沸腾的热血让他近乎一夜未曾合眼。
郭乙辛也是一般无二。
二人侧头听着保定城中依然传来的喧闹声,还有那因为晨光明亮而逐渐暗淡的通红火色,相视一笑。
他们在静待太阳彻底升起,全军埋锅造饭。
“……耶律将军好计策,仅派出区区十余人,就令那些南蛮子整夜不得安宁!”
耶律远心中略显得意,揉了揉手腕,往保定城头瞧了半晌才笑着回复郭乙辛。
“这群南蛮子,只会耍些阴谋诡计,提刀站在他们跟前,立时就不行了。”
郭乙辛很是配合的大笑。
南楚和北辽在军旅根本制度上不同。
南楚有一项罪名叫做充军。
即便军队中,确实有些身家清白靠军饷养家糊口的人。
但不可否认,他们就是要被迫和那些土匪流寇相提并论。
戍边军在卢承林的把持操控下,算是南楚第一精锐军了,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然而离了保定城……口碑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北辽则是把军功当成是进身之阶,其重要性就跟南楚把读书当成进身之阶一样。
此消彼长之下……军旅中单兵的战斗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镇南军能够非常轻易的挑出几个拂晓境修士,与夜半时分潜入城中。
而戍边军……就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来应对。
日头渐升,镇南军也将一切准备完毕收拾停当。
原本昨日还拦住他们步伐的宽阔护城河,此刻已经变成了一道窄窄的沟壑。
而昨夜加班加点填护城河之人,也齐齐撤到了后方进行修整。
耶律远骑在马上,志得意满的缓步走到保定城下,踏在原本应该是护城河的河面上。
“卢承林!昨夜的大礼可还喜欢?!”
耶律远高举手中兵刃,指着城头。
太阳照射在耶律远的枪尖上,折射出来的光芒有些耀眼。
一身甲胄穿在他的身上本就有威武雄壮之姿。
而远远望去,他身后肃杀嗜血的镇南军士卒更衬得他好似天降战神。
本应该是他风头无两摄魂夺魄的情景和时刻,却没有威吓到任何戍边军将士。
保定城头上的那些人,就好似在看跳梁小丑一般斜斜看着他。
半晌过后,寂静无声。
耶律远突然有些尴尬。
强笑几声,继续说道:“怕不是你们卢大帅昨夜太忙了,今日还未睡醒吧?!”
说完之后,郭乙辛十分配合的带头大笑。
随后便是数千乃至上万人的大笑声。
笑声中满是戏谑和嘲弄。
然而……笑声一毕,保定城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顿时……原本应该惨烈的战场,却变成了巨大的尴尬现场。
郭乙辛讪笑:“耶律将军,他们定是怕了,南蛮子,就喜欢当缩头乌龟,昨日骂了那么久……咦?有动静了。”
耶律远闻言抬头望向城头。
这是城头上影影绰绰,显然有一队人走了上来。
“卢承林,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当缩头乌龟呢!”
话音一落,北辽人依然没有看见卢承林的身影。
相反,看到一根巨大的横杆,而横杆之上,则是拴着十余支套索。
耶律远眉头一皱,这群诡计多端的南蛮子,又在耍什么鬼花样?
下一刻……
令耶律远觉得荒诞无比的场景出现了。
开始有一具接着一具的尸体被抛了出来,就这样被吊在保定城北的墙头上!
随着清晨寒风微微摆荡。
耶律远目光微凝后,神色旋即大变。
正是昨夜……自己安排出去的那十余名拂晓境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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