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女官们围绕着银发的少女走动，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像是蛇般游动。
“殿下，请收腹。”
“殿下，请稍微抬起下巴。”
“殿下，请闭拢腿。”
“殿下……”
一双双手在瓦莲京娜的身上捏来捏去，女官们低声提醒着礼仪的缺漏，使得女大公不习惯地扭扭身子。
这是为她安排的新娘特训课，旨在六个月里把一个纨绔子弟打造为宫廷贵妇。
瓦莲京娜骑马用剑是好手，也并非是无礼之徒，可这繁琐的宫廷礼仪着实是磨人。
微笑的幅度，步履的大小，站立的姿势……每个动作都有自己的讲究，瓦莲京娜只觉得自己像是个提线玩偶，被教学的女官们随意操控。
女官们退后一步，为首的老女官明明已经皱纹满面，眼神却像是隼般锐利。
她是丹尼尔伯爵夫人，在上流社会里是有名的礼仪教师，被她调教过的贵族小姐，在婚嫁上格外受人欢迎，其中不乏灰姑娘嫁给白马王子的案例。
伯爵夫人上下打量着这位尊贵的学生，终于是轻轻点头，微笑道：“您合格了，殿下。”
瓦莲京娜收腹挺胸，裙装下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她听到伯爵夫人的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维持住的优雅姿态又懈怠下来了。
伯爵夫人脸一沉：“殿下。”
瓦莲京娜连忙装回那一副优雅的样子。
伯爵夫人脸色缓和了些许，道：“殿下，要时刻注意您的姿态，把礼仪刻到您的骨子里去。”
教导瓦莲京娜公主不是易事，她的基础太薄弱了，而且习惯难改，走路大喇喇的，站起来则和军人一般强硬。
调教难度就像是要把傲慢的狼训练成温顺的绵羊。
“是的，夫人。”瓦莲京娜提起长裙的两角屈膝，尊敬道。
“不错，有了淑女的样子。”伯爵夫人颔首，从一旁女官手中接来一本册子，递给瓦莲京娜，“这是奥斯特里茨宫廷的礼仪条文，请殿下务必背诵熟悉。”
神圣如茵帝国并不是一个集权国家，而是一个徒有帝国之名的松散政治联盟，由大大小小的诸侯国组成，由七位选帝侯选举皇帝。
而皇帝也不是世袭制，更接近于终身执政官。
诸侯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便是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奥斯特里茨大公国，通过重金贿赂和联姻垄断了帝国皇位。
女大公接过册子，随意地翻开，她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高卢语小字，脸色微变：“这有十九页诶。”
“这并不算多，殿下。”伯爵夫人对她鞠躬，“我就先告退了，请您温习今天的功课，明天我还要检查。”
女官们都跟着躬身，提起裙子快步离开了。
她们一走，瓦莲京娜就疲惫地垮下，把册子甩在一边，对伯爵夫人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老寡妇，天天阴着个脸。”
瓦莲京娜往椅子上一坐，下意识地先把手置于臀后，抚平裙摆的褶皱，再坐下闭拢双腿。
“殿下，接下来是德曼尼语课程。”安娜在一旁俯身道。
神圣如茵帝国的官方语言是德曼尼语，尽管只用高卢语也能在宫廷里交流，但作为王妃还是要学会自己国家的语言。
瓦莲京娜整理神色，捋了捋落下的发丝，抬头看向黑发的贴身女官：“有哪里不得体的吗？”
要说她哪里最符合王妃的身份，大概就是对自己形象的注重和天然的骄傲。
更重要的是，她的新德语老师是奥斯特里茨驻乌拉尔的外交官海因里希子爵，不能失了面子。
安娜端详着瓦莲京娜，她银色的长发在脑后盘成雍容的发髻，红色的低胸长裙露出分明的精致锁骨和颇有规模的深邃来。
这是伯爵夫人安排的着装，分明还是少女，却体现出成熟的华贵。
以瓦莲京娜的审美和习惯，起码要加一堆亮闪闪的挂坠和金苏，蹬个高跟鞋，再把裙子往上砍到过膝，披一件黑色的酷大衣。
可惜被伯爵夫人以过于男性化不适合女士为由拒绝了。
用伯爵夫人的原话来说就是：“惊世骇俗！太无礼太放荡了！”
可能是这种新颖的潮流对她这种老古董而言，冲击力太大了吧。
安娜摇摇头：“没有，您看起来好极了。”
“很好，那就让子爵进来吧。”瓦莲京娜调整了一下坐姿，拍手道。
安娜欠身，离开了房间。片刻后，门被敲响了，贴身女官通报道：“殿下，子爵到了。”
“请进。”
安娜打开门，领着一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男人约二十五六的年纪，有着淡金色的鬈发和天蓝色的瞳孔，没有留胡须，身着黑色毛绒礼服，带有一种理性的英俊。
瓦莲京娜昂起如天鹅般修长的脖颈，蓝宝石耳坠在阳光下闪烁出迷幻的光，对他含笑伸出一只瓷白的手来。
子爵怔了怔，便快步上前接住瓦莲京娜的手，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抬起头来：“很荣幸见到您，瓦莲京娜·罗曼诺夫公主殿下，在下乃是海因里希·冯·荷尔马斯子爵。”
“无需多礼，子爵。”瓦莲京娜收回手，“你就是我新的德语老师吧？”
她之前的德语老师是个秃顶的老教授，他在下马车时摔伤了腿，无法再进行课业。
但乌拉尔格勒的好德语老师并不多，这般情况下，只能请奥斯特里茨的外交官来担任教师。
“是的，在亨里克教授养病期间，由我来代替他的授课。”海因里希肯定道。
看见子爵还站在那里，瓦莲京娜指指对面的座椅：“坐吧，你总不能站着教我德语……让一个外交官来教我德语，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海因里希在椅子上坐下，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殿下您是我国未来的王妃，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谈到这个，瓦莲京娜表情一黯，她违反礼仪地把手肘支在小桌上，托着腮，不想再接这个话题：“……以外交官而言，你似乎太年轻了一点。”
“只是蒙受了父辈些许的恩庇……而且我也只是个小外交官，跟着出来见见世面罢了。”海因里希呵呵笑着说道。
这显然是谦逊的说辞，能在这个年纪就代表一国出使的，绝对有着自己的才能，而不单单是个关系户。
“那子爵觉得，乌拉尔这个国家如何？”瓦莲京娜随意地问道。
海因里希思考了一会，说道：“坦白说，在以前，我们多数人对乌拉尔的印象就是一个雪原上的野蛮国家，被恐怖的异族统治着。”
“哦？那现在你又是怎么看待的？”瓦莲京娜起了兴趣，她只是客套几句，没想到这个子爵还真认真地回答了。
“现在嘛，我在乌拉尔见到了漂亮的雪景，还有雄壮的军队。本以为是个落后的蛮夷之国，却发现广阔远超我的想象。”海因里希笑道，“男人都是勇猛的战士，少女都是天生的舞者……还有今天见到的殿下，真乃国色天香，王子之幸也。”
一通夸赞下来，虽不知有几分真假，但捧得瓦莲京娜嘴角渐渐勾起。
要不人家怎么会是外交官呢，说话就是有水平。
“子爵还真是会说话……我曾听闻贵国维也纳号称音都，盛产美人，我一粗鄙之人，又岂敢妄称国色？”瓦莲京娜浅笑道。
“此言差矣，维也纳虽盛产美人，但却是柔媚娇做之美。而殿下既有女子之姣好，又有男子之英气。”海因里希一本正经地分析道，“若将她们比作端正之郁金香，那么殿下便是蔷薇，远看花瓣明艳，近观则棘刺凛然。两者各有其美，但我以为，还是蔷薇之美更胜一筹。”
“有趣，有趣。”瓦莲京娜掩嘴笑道。
她自认为不在意美貌，但就像年老的贵妇人被年轻的小伙子赞美了一般，明知道是奉承，可还是心花怒放。
尤其海因里希一副正经的样子，仿佛真是如此一般。
“我听说外交官要全世界跑来跑去……子爵还去过其他国家吗？”瓦莲京娜微微往前俯身，饶有兴致地问道。
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钻进海因里希的鼻孔，他自认为不是好色之徒，可看着那凑近的精致五官和花白胸脯，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子爵轻咳一声，驱赶了脑子里的杂念，如常地回答道：“我资历尚浅，游历不多，但也去过高卢和普雷西亚。”
“这样不辛苦吗？”
“频繁地更换住处，确实有些不习惯……不过能为国出使，是我的荣耀，何况多数时候都清闲的很。”海因里希笑着回答道，“不然我也不会来当您的德语教师。”
“这样啊……”瓦莲京娜若有所思地靠了回去，萦绕在子爵鼻尖的清香渐渐弥散在空气里。
她酒红色的眸子忽地朦胧起来，轻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想要当一个外交官……我觉得很辛苦。”
子爵见到女大公眼睑颤动，似乎是想到了某个人，使平静的湖面起了一层层涟漪。
这是忧伤又失望的眼神，不应该出现在像她这样尊贵无忧的贵人身上。
海因里希听说过瓦莲京娜的事迹，按理说她是一个留恋声色犬马的贵族小姐，应该对嫁给王子感到开心才对。
哪怕王子身患疾病，可只要能生下一个继承人，想怎么玩都是她自己的事。
但这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失望，像是缠绕着淡淡的寂寞。
“殿下，可以开始上课了。”站在一边的安娜忍不住提醒道。
再让殿下聊下去，恐怕一节课就结束了。
“那请开始吧，子爵。”湖水的涟漪归于平静，瓦莲京娜回过神来，礼貌地笑道。
“好的，殿下。”海因里希轻咳一声，用德语问道， “［您学到哪里了？］”
“［咦经学完寄本的语法了。］”瓦莲京娜也用不甚标准的德语接道，“［正仔学习更多的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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