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轮回一般……
“嘶……”语生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穿着旗袍的银发女子关切的眼神。
“啊啦,小姑娘醒了啊。”一头银色长发的女子松了口气。
“这是哪里,你是……”语生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刚刚坐起身来,肌肉和骨骼就为主人带来了预警。
“好痛……”语生呲牙裂嘴地重新躺了下去。这种浑身散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貌似,在穿越时空的过程中被某个叛徒暗算了。
“你现在身子很虚弱,先好好休息吧。”女子连忙帮语生盖好了被子,“你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忽然昏倒在了我家门前,所以我就把你带回来了。我叫枵,是这间宅邸的女主人。”
“枵!”语生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微笑的女子。怎么回事?是陷阱吗……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伪装。
而且,眼前这个枵,不管是相貌,还是语气都和自己印象里那个人体AI相距甚远。
难道,只是重名吗?
“哎呀,姑娘认识我吗?看来我家先生说的没错,我在泽城也算个大名人啊。”
“先生?”语生皱起了眉头。
“姑娘已经醒过来了呀。”语生话音刚落,一个矮胖的中年人就走进了卧室,“我叫罗文,是位发明家,这是我的妻子,枵。”
“罗文先生……”语生感激地点了点头,“我叫语生……是从外地来找人的。等我伤好我就离开,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
“语生小姐,有地方住吗?”枵问道。
“……没有。”
“给您换衣服的时候没看到您的盘缠,有钱吃饭吗?有没有工作?要找的人有留下线索吗?”枵温柔地抛出了一连串的致命问题。
“……没有。”语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次她是一个人穿越来的,少了寒立的帮助,少女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既然没有,就不要逞强啦。池姑娘不如暂时住在这里。”枵回头微笑着问丈夫罗文,“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罗文点了点头,然后他看了看怀表,“时间不早了,李警官邀请我做客,我先走了。”
“慢走。”听到丈夫说要走,枵的语气里多出了几丝落寞。
罗文走后,枵将一包物什交给了语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池姑娘昏倒在了路边,我迫于无奈,只能给你换了衣服,你的东西都在这里。”
语生打开了包裹,小苍兰吊坠,自己现代的衣物和歧率检测器都在里面。
“对了,你口袋里还有一个很奇怪的黑匣子,上面盖着一层玻璃,是什么厉害的发明品吗?”枵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那个叫手机。语生在内心吐槽道。她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衣装,古香古色的卧室,窗外中西合并的建筑,还有枵身上穿着的合体的印花旗袍。
泽城……这里还是湖心市……作为三好学生,熟读城市发展历史也是必修课之一。
百年前的湖心市,名字就叫泽城。
她追随着枵的脚步,来到了这个中西碰撞,军阀林立的年代。
百年前的湖心市,是一座古貌和现代风格交织的伟大城市。留声机,旗袍,洋装,茶馆,电影院……这个神奇的时代,汇聚着东土和极西,过去与现在所有辉煌的缩影。
“池姑娘?”枵拉了拉走神的语生的衣襟。
“喔,”语生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回答了枵对手机的疑问,“不是什么厉害的发明,就是寻常的玩具而已。”
“喔,还以为遇到了和我一样厉害的发明呢……”枵松了口气,“我就知道,我家先生是最厉害的。”
“厉害的发明?”语生皱起了眉头。
“哎!池姑娘不知道吗?”枵震惊地站起身来,“哼哼,那么有必要让你这个外地人大开眼界了。”
“罗文最厉害的发明,就是我。”枵得意地继续着让语生震惊的问题发言。
看着一脸惊讶的语生,枵解开了旗袍右襟的扣子,然后缓缓拉开了衣襟。
“你,你干什么!”语生顿时羞红了脸。
但是紧接着,她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枵锁骨靠下的位置,镶嵌着一颗规整的宝石。宝石闪烁着恒定的光泽,向四周的血管输送着莹白的微光。
“深石……”语生攥紧了拳头。
语生曾经读到过古代南国的传说。南国复国后,第一任王的妻子,便是依靠额头的深石供能的,和人类无异的人偶。
原来,深石可以缔造灵魂,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传说。
……
罗文家的宅邸是一座精致的西式别墅,在全泽城最好的地段。
罗文是那种一夜成名的发明家,根据枵的描述,她诞生于罗文居住的地下室,当罗文“创造了一个人类”这一壮举传开后,他们夫妻才有了足够的钱搬来这里。
此时,午后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语生趴在院里的石桌上,眯着眼睛犯困。
不能白住在罗文家,语生自告奋勇地当起了两个人的佣人。不过别墅每天都会有专人打扫,罗文要参与各种应酬,她实际要做的,就是陪无聊的枵聊聊天而已。
“哈……”语生打了个哈欠,透过发丝的缝隙看着手上的腕表,歧率检测器毫无动静,而这个枵怎么看也只是个可爱的旧时代女性,和她要找的“大叔的小猫”似乎毫无关系。
“哎,小夜在睡觉吗?”枵把头凑了过来,眨着大眼睛打量着犯困的语生,“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我这就起来……”语生刚要坐起来,枵却把头凑得更近了,她银色的秀发和语生的黑发交缠在了一起,两个人的鼻尖都要挨在一起了。
“小夜,真的好漂亮呢。”枵微笑着说,“眼睛里像有星星一样。”
“枵小姐还是别取笑我了……”语生冷淡地推开了枵的脸颊,“枵小姐对自己的长相没有判断的吗?”
“不过是人造的皮囊,”枵站起身来,“要是我家先生当时非要把我造成个丑八怪,我也没什么办法。”
“说起来……”枵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今天罗文好像要在家里吃饭哦,我得赶快去准备才行,一周里他大概有六天都夜不归宿呢。”
“罗先生还真是个大忙人。”
“确实,他说啦,自己是前无古人的公众人物,应酬很多的,根本就推不掉。研究的事我一个女孩子也不懂,真是的,我明明可以学的嘛。”枵叹了口气,脸上又流露出了寂寞的神情。
“小夜,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枵握住了语生的手。
好凉……语生的手上传来了冰凉的触感。因为是人偶,所以身体是没有温度的吗……
“小夜,要把在我身上看到的对罗文保密哦。”枵抿紧了嘴唇,“我家先生说深石的事情不能被别人知道。”
“……”语生皱起了眉头。
少女敏锐的心中,开始产生了怀疑。
最伟大的发明家和人造的女子,他们的爱情,似乎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
夜晚的泽城,街边一派灯红酒绿。身穿礼服的语生坐在汽车里,透过玻璃窗看着周围五彩斑斓的灯光。
此时,枵正在家里呆滞地守着一桌做好的饭菜。这一次罗文的说辞是市长的临时宴请。
“不如把语生带去吧。”枵忽然提议,“小夜是从外地来的,该好好逛逛泽城了。”
不,其实我也算泽城的本地人。宴会上,端着高脚杯的语生躲在角落里吐槽。
作为遵纪守法的三好学生,18岁前不饮酒是语生的铁则。
罗文将语生称作自己的助手,热情地和身穿西装的市长以及其他大人物攀谈着。
“罗先生能够制造出完整的人类灵魂,真是了不起啊!”
“哪里哪里……”
一句又一句能让语生耳朵起茧子的客套话在觥筹交错间盘旋着。
真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语生不屑地看着大腹便便的市长和警局署长。
百年前的泽城,可没有她所生活的湖心市那样的太平。百年前的东土,政局动荡,军阀割据。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一片热忱的土地,都可能成为各地军阀拉扯争抢的牺牲品。
看似太平的泽城,实则早已被南方的军阀虎视眈眈,危若累卵。
就这样,一场毫无意义的聚会结束了。心事重重的语生和罗文并肩向家中走去。
“语生小姐玩的开不开心呢?”醉醺醺的罗文笑嘻嘻地牵住了语生的手。
“枵小姐还在家里等。”语生冷冷地说,然后抽出了被罗文拉住的手。
“有什么关系嘛,她是我的财产,我让她干什么她就该干什么。”罗文打了个酒嗝,不屑地说道。
“您给了她户口,还给了她‘妻子’的身份。”语生停下了脚步,“您认为,您的妻子只是您的财产吗?”
“哼,要不是我造出她来,她什么都不是,我给了她那么多,她便该服服帖帖,而不是对我死缠烂打。”
“您醉了,罗先生。”没有再理会烂醉如泥的罗文,语生径直推开了院门。
6
酩酊大醉的罗文直接爬上了床,不一会儿卧室穿来了他响亮的呼噜声。
黑暗的客厅里,语生偏过头,轻轻嗅了嗅,枵为她准备的礼服上沾染了烟草和酒浓重的风尘气息。
“唉……”她嫌恶地叹了口气。
要不要去洗个澡……可是枵小姐应该已经睡了吧,会不会吵醒……
“小夜……”轻微的呼唤打断了语生的思绪。
寂静的黑暗中,一只纤细的手臂搭上了她的肩膀。
“小夜回来了呢。”是枵,她的呼吸中,有酒的味道。
又来……语生捂住了额头。某种程度上,这两个人还真算是夫妻。
“枵小姐,你喝酒了。”语生馋住了摇摇晃晃的枵,“这么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小夜完全没懂哦,叫小夜去本来是想让你早点劝我家先生回来的。”枵叹了口气,她两只手臂勾住了语生纤细的颈子,“也罢,我是被制造出来的发明,我的心情是怎样的,都无所谓吧。”
“你真的喝醉了。”语生费力地推搡着枵,努力让她烂泥一样瘫软的身躯坐在了沙发上。
“等你们太久了,就稍微喝了……一点。”黑暗里,枵迷离的双眼泛着水濛濛的光泽,“小夜,泽城好玩吗?”
“一点都不好玩。”语生坐在了枵的一旁,叹了口气。
“是吗,我家先生没好好陪你逛逛吗?他可是个很有趣的男人哦。”
“不,一点都不有趣。”语生拨弄着脖颈的小苍兰吊坠,“我见过真正有趣的男人了。”
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却蕴含着比人类要浓烈百倍的情感。
虽然某些时刻显得武断而且托大,但却一直都很可靠,一直都很在乎自己,兼济天下,却也愿意照顾一个小小女孩的愿望……这才是真正有趣的人吧。
“我有些想他了……”语生攥紧了手中的吊坠,仿佛上面还蕴含着大叔的温度。
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大叔和他那根标志性的马尾辫。
“哎,小夜有喜欢的人吗!”枵将嘴唇靠近了小夜,“真好啊。”
“没有,我不喜欢他。”语生干脆地否认。
“我呀,只能够喜欢罗文,作为罗文的发明,必须要喜欢主人才行吧。”枵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像是在给语生讲述自己的故事,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告诉你哦,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真是被罗文吓了一跳呢……那时候超级胆小,街上的汽笛声都能让我吓的心惊胆战,很搞笑吧……”枵抿嘴轻轻微笑着。
“我知道罗文很忙,可是呢,他只要可以稍微看我一眼就可以了。但是,作为本来不该存在于世的灵魂……只要,只要活着就很好了,不是吗?”
“既然会哭会笑,还能把自己搞的烂醉如泥,就不应该像野草一样单纯地活着。”语生说道。
“唉 小夜真的很会说漂亮话。”枵将头枕在了语生的肩膀上。
“深石可是罗文和我最大的秘密哦,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吗?”
语生用手按摩着鼻梁骨。这个枵跟她那个时空的枵一样难搞:“别是因为你想和我做朋友就好。”
“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枵握住了语生的手,她的手还是和以往一样冰冷,“我自从被创造出来,就一直和罗文参加各类的应酬,要不就待在这栋房子里。小夜你是我唯一真正接触的人类哦。”
语生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枵的手。
“我一看见小夜,就觉得特别投缘。怎么说呢……你的眼里,有我在这个时代从未见过的东西,”枵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已经困在笼子里太久了,看到你眸子里广阔的星空,真想,体会一下‘自由’的味道啊。”
被酒精控制的枵终于安静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躺在语生的怀里安然睡去,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大叔,你可真是能给我找麻烦……语生回首,凝望着寂静夜空中清冷的月光。
不过,现在还有事情要做。语生将目光落在了罗文几乎未曾踏足过的书房之中。
书房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不过对语生不是什么难事,她攥紧了胸前的吊坠。
7
隐秘的月色映照着一片颓塌的废墟。
无法被驱散的迷雾笼罩着灰色的原野,寒立轻轻抚摸着身侧的断壁残垣。
“三途川……”寒立自言自语道,“能追到这里,看来你也差不多无处可逃了。”
“那神明大人得先能走出这三途川。”迷雾深处传来了影子的声音,“这里,可是传说中神祗的坟场哦。”
“哼,不过是地府和忘川的残骸而已。”寒立坦然走进了迷雾深处。
随着对世界探索的越发深入,人类逐渐掌握了名为科技的力量,比起信仰和神秘,科技对世界的解构更加高效,于是,人类自史前构筑的信仰,在顷刻间崩塌了。
人间界的神明选择隐于岁月的河流,逐渐化为风尘消失在人类的伟业之中,处在生死交界的地府神明。阎王,孟婆,白无常……也被湮没于时光之中。
这无法驱散的迷雾和地府的废墟,便是神代结束时,命运哀悼的泪水,其中寄托了,所有神明的哀戚。
寒立是最高位的神明,也是除白鸟外的最后一位神明。
“哼,古往今来所有神明的怨恨,你能承受的住吗?”隐秘的空间里,影子的嘴角勾起了微笑。
寒立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地府的残尸之中。
8
清晨的第一缕新鲜阳光柔和地打在了枵的脸上。
“头好痛……”枵捂住头部慢慢爬了起来。
昨晚一个人喝了太多酒了,好像还感冒了。枵哭丧着脸朝周围看了看……这好像不是自己的房间。
是语生的客房。昨晚语生害怕罗文吵到枵,将她抱来了自己的房间。
“咳,咳……”枵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旁在椅子上打瞌睡的语生醒了过来。
“枵小姐,您没事吧。”语生揉了揉惺忪地睡眼,然后撩开了枵的银色长发,将手背搭在了女子光洁的额头上。
“好烫。”语生抽回了手,“看来是发高烧了。罗文出去了,我去喊他回来。”
“等一下。”枵拉住了语生,“我的身子从被制造出来时就很虚弱了。我家先生,他不会回来的。”
语生停住了脚步。
“他的妻子生了病,他有什么理由……”
“小夜没有发现吗……”枵垂下了眼帘,“我家先生,对我,可是一点所谓的‘爱’都没有。”
要不是我造出她来,她什么都不是……语生回想起了昨天罗先生说过的话,又想起了她在罗文的书房搜集到的一切。
“原来你知道了……”语生攥紧了拳头。
明明知道罗文只是在利用你,为什么不逃走?
“作为人偶,只要可以活着就很好了。”枵虚弱地笑了笑。
“罗文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语生说,“昨晚我一夜没睡,我去了他的书房。很遗憾,那个笨蛋,似乎过多地保留了他过去的痕迹。”
“什么……”枵呆住了。
“罗文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发明家。他是个贼,一个盗墓贼!他的书房里有和外界的联络,是与走私文物有关的,他的账本里也都记满了他盗墓生涯里的斑斑劣迹!”语生强迫自己控制住了颤抖的嗓音,“他对外宣称他解构了人类的灵魂,制造了你。但你是一具躯体和深石的产物。这种东西,如果灵魂可以这样子创造的话,那么我也能当他那样的发明家。”
“罗文他因为盗墓的关系几次锒铛入狱。后来,他误打误撞闯进了一座古墓,没错,能够缔造灵魂的深石,从古至今只有一颗,南国王妃的深石。他偷出了那颗深石,又把深石嫁接到了以往盗墓得到的二流躯体上。”语生同情地看着枵,“枵小姐,你应该发现了吧,你的身体,只有光鲜的外表而已,它的内里,其实粗糙得空无一物,可能这也是你身子一直很弱的原因。”
“……我知道。”枵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可是……”
“你的罗文先生会给你户口,娶你为妻,只不过是在营造‘温情的大发明家’这个人设而已。”语生握住了枵的手,“你还不明白吗,罗文他随时可以出卖你,再留在他身边,也许你连活下去都做不到了!”
“小夜,我不是你。”枵将手从语生的手中抽了回去,“你终究只是局外人,笼中鸟的感受,你怎么会懂……本来应该归于虚无的我,又有什么,像你们这些健全的人类一样,自由地在阳光下奔跑的资格。”
“是么……”语生愣住了,然后她苦笑了一声,“局外人?我以为昨晚你说的是真的,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明明,明明你很想离开不是吗?不是渴望自由吗,为什么又要作茧自缚?
“小夜……”自觉言重的枵不安地看着沉默的女孩。
“我去药房里给你抓点药。你先好好休息”语生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夜!”
9
局外人……出了院门,语生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叹了口气。
确实,她是彻底的局外人,甚至只是这段时空的过客,来到这个时空后,没有找到她那个时空的枵,反而陷入了关于深石的漩涡之中。
大叔……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去往药店的路上,语生攥紧了胸前的吊坠,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大叔的脸庞。
不行,大叔现在正在追击影子,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还可以再努力一把。
就在语生思量地功夫,她的视线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夹着公文包的罗文,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流出的汗水。他做贼一样地环视着四周,然后躲进了错综复杂的小巷中。
“罗文,他要干什么……”语生犹豫地回望了枵的方向一眼,跟随着罗文走进了小巷。
10
不想让罗文发现自己,语生小心地保持着和罗文的距离。
泽城因为当时城建规划并不健全的关系,新城区与旧城区交叠,构成了这些无用且复杂的巷道。初来乍到的语生没过一会儿便迷失在了其中。
最终,她跟随着罗文,来到了巷子里的某座颇有古韵的大院,院门口两个乘凉的青年看了罗文一眼,罗文假笑着点了点头,便走进了院子里。
不对,不是乘凉的青年。语生借着墙角地掩护打量着那座大院。
那两个人是乔装的看守,他们的长衫下,语生看到了手枪的轮廓。
罗文来这种地方干什么?语生皱起了眉头。
不行,从正面进入肯定会被发现,也许还会连累枵,语生看了一眼院里的屋子,脖颈的吊坠闪烁着些微的光芒。
然后,少女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小巷中。
借助寒立储存在吊坠里的神力的帮助,语生被传送到了院落之中。她回望着院门的方向,没有人发现她。
语生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屋子前,她将耳朵凑近了木质的窗户,仔细地聆听着其中的动静。
“……帕克上校,在下委托的事情,办的如何了?”是罗文的声音。
“现在东之国这世道,能够安全转移你那些走私的文物,可着实不容易。”一个外国人用不流利的汉语抱怨道,“泽城可是你们东之国军阀都看中的一块肥肉。”
“是是是,多多劳烦上校费心了。”罗文陪着笑脸,“上校,之前商量的钱,我已经准备好了。”
“罗先生,走私你偷来的文物这一计划,可是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半数头发都已花白的帕克上校捋了捋嘴唇的胡须,“我们有必要重新商量一下报酬的事宜了。”
听到这里,门外的语生心悬了起来。如果军阀真的要攻城,那么枵小姐必须要赶快离开这里才行……
“这,上校,你看,这已经是我能准备的最大份额的现金了……”
“哼,你要是不把你诈骗来的钱款都用作吃喝嫖赌的话,可以剩下更多。”帕克轻蔑地笑了一声,他从骨子里瞧不起罗文这样猥琐的小人物,“不过……”
帕克上校点起了一根粗大的雪茄,刺鼻的烟草味在昏暗的房间内晕染开来。
“我想要的,是您的妻子。那个字怎么读来着……枵,对吧。”
“您,您这就是在开玩笑了……”罗文嘴角伪装的笑容开始消失。
“哼,在我的国家,大家都说我是个严肃的人,”帕克上校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了雪茄,“我调查过您,罗先生,虽然您对遮掩自己的过去下了一番功夫,但对我来说,查到您的底细不是难事。”
“罗先生,以前是个盗墓贼吧。”听到这里,罗文的脑门渗出了冷汗。
“您所谓的发明,不过只是从南国王妃墓里盗取的深石而已,沽名钓誉的发明家。”帕克慢悠悠地享受着手中的雪茄。他有这个自信。
铁血的老鹰对手足无措的山鸡伸出了利爪。
“我要您妻子身上的深石。”
“帕克上校,您在说什么,我有些没有听懂……”罗文用肥胖的手不断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您最好不要在我眼前装傻。”
“我凭什么给你,”罗文攥紧了拳头,眼见事情败露的肥胖男人在一瞬间换上了一副捕食的鬣狗的表情,“那可是整个极西最好的深石,它的价值可不是那几张票子可以比拟的。”
罗文没有再说下去,他吞了下口水。
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他的脑门。帕克上校地手牢牢端稳了枪,看着狼狈的罗文。
“我可不是在和您商量。”帕克微笑着说,“摆在您眼前的路有两条,要么枪里的子弹击穿您那浆糊一样的脑子,要么您去找您那人畜无害的小妻子,带她来见我,然后您带着您盗墓的战利品离开泽城,远走高飞。”
“虽然您是头蠢猪,但我相信您还没有丧失基本的判断力。”
“……我知道了。”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满头大汗的罗文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们想要枵的深石!震惊的语生捂住了额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枵有危险,得赶快回去……可是少女还没有来得及转身,耳畔变炸开了看守的喊声。
“是谁在那里!”
11
被发现了!语生在第一时间握住了吊坠,她的身影瞬间来到了门外。
“在那里!”看守高声叫道,“别让间谍跑了,快给我追!”
语生迈开腿在巷子里疯狂地奔跑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的道路似乎化为了迷宫,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
她刚刚攥住了胸前的吊坠,一只手就拉住了她的肩膀。
“谁!”语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拉到了一旁的暗巷之中。
“嘘。”冰凉纤细的手指轻轻搁到了她的唇上。语生愣住了,银发的女子正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
看守从暗巷旁匆匆追过。
“枵小姐,你怎么来了?”语生看着脸色苍白的枵,“为什么要跟到这里来?”
“同样的话我也想问你。”枵压低声音说,“我不是说过了,不用为我这种人费心。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连累你。幸亏刚才有人看到你拐进了巷子,不然你会被他们抓住的……”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语生攥紧了脖颈的吊坠。幽蓝的火光闪过,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暗巷之中。
12
“你到底是怎么……”没有回答枵的问题,语生冷着脸将枵拉进了屋子里。
“枵,你还有的选,和我一起走。”语生伸手撑在墙上堵住了枵的退路。
“罗文想要的是你的深石。”语生凑在耳边,挑衅一样地说,“军队快要打进城里了,‘只想活下去’的人偶,你要逃走吗?”
“我,我……”枵抿紧了嘴唇,“我不想连累你。”
“你不是,只想要活下去吗?”语生冷笑着说,“现在,只有和我一起走,你才能活下去。”
“带着我会连累你的……我怎么都无所谓……”枵缩在墙角,声音越来越低。
“哦,那么,为什么要去救我呢?”语生问道。
“我……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枵的眼眶泛起了红色,“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
“如果我当时被抓走,你会怎么做呢?”语生问道。
“……我会求罗文,让他放过你。”枵的眼中溢出了泪水。
“那么我也求你,和我走吧。”语生凑在枵的耳畔轻声说道,“不管你想怎么做,不管你所求的是什么。你觉得我是局外人也好,认为我多管闲事也罢,我都想,帮你打破牢笼。”
“语生……”
枵愣住了,泪眼朦胧中,她看着语生眸子里的星海,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如此热诚的目光。
那是包含了怜惜,期盼和祈求的目光。
“我是罗文的工具,那么,是你的什么……”枵瘦削的双肩开始颤抖,“你会和他一样,在不需要我的时侯放弃我吗?”
“我不想,再被别人抛弃了。”枵轻声啜泣着。
她不敢答应语生,不敢再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眼前的少女,她害怕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一场破灭的幻梦。
“我害怕,你找到要找的人之后,就会离开这里。”枵胆怯地看着语生。
“有个男人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茫茫的时间之海,只有把握住此刻才是最重要的。”语生攥住了枵的手,“我答应你,
只要你不放手,那么我也不会放手。”
“小夜……”枵的嘴角绽放了微笑,“谢谢你。”
就这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罗文回来了!语生下意识地将枵护在了身后。
13
“枵,枵,和我出去一趟。”罗文仿佛被恶鬼追赶一般跨进了大门,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罗文……”看着罗文伸出的手,枵下意识地躲在了语生的身后。
“你这是干什么?”刚刚调整好呼吸的罗文问道,“别违抗我,赶快……”
“啪”地一声,语生打落了罗文的手。
“赶快和你一起去帕克上校那里吗?”语生冷冷地问道。
“你说什么!”罗文震惊地看着语生,“你怎么会……”
“难道,那个偷听谈话的人就是你!”罗文愤怒地看着语生,“早知道,就该让你冻死在街上!”
“不想死的话,就给我让开,我要带枵走。”罗文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那是我的发明,快滚!”
“枵小姐不是任何人的东西。”语生说道,“就算是,也不会是你这个肮脏的盗墓贼的所有物。”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罗文挡在了枵和语生面前,“看来,你得和枵一起走一趟了。这可是你逼我的。”
“呵……”语生胸口的吊坠泛起了蓝色的光芒,“我要走,你拦得住吗?”
霎时,一团团幽蓝的火焰照亮了昏暗的房间。语生星光般地眸子里,映着寒冷的光。
“这,这是什么!”罗文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火焰逼近,仿佛下一刻巨大的热量就要将他烧灼为灰烬,“你,你这到底是什么妖法?”
“我们走。”火焰消退,语生拉住枵,看也没看一侧的罗文,向门外走去。
“你们等着!”身后传来了罗文不甘的怒吼,“帕克上校不会放过你们的。”
“……”枵最后回望了罗文的大宅一眼,她的桎梏,她的牢笼。
跨出大宅的那一刻,笼中鸟自由了。
“可能有人跟踪。”语生拉着枵的手,向前方阳光明媚的街道走去。
“……”枵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真的,离开了大宅,离开了罗文的魔掌,原来,一切都是那么轻易。
少女的背影,她眼眸中的星辰,宛如救世主的圣火一般。
语生的话语,呼吸,眼神和手中传来的真切的温度……一切都是那样的梦幻。
“跑吧。”枵迈开了脚步,“只要和小夜一起跑起来,就没事了。”
“好。”语生迈开了腿,黑发的少女和银发的女子,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像为了甩掉什么一样地奔跑着。长风吻过她们异色的长发,将黑白二色的发丝交缠在了一起。
两个人相握的双手,始终没有松开。
14
寒立沉重的靴子踩着三途川的沙砾,慢慢地前进着。
曾经辉煌的地府,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寒立伸出手,托起了一团幽蓝的火焰,照亮了无法看透的迷雾。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来到了并排的三块石碑前。
每一块石碑,都象征着地府一位死去的神明。
第一块石碑,放置着一把长剑,它属于阎王的爱人,白无常。
第二块石碑,搁着一把白色的纸伞,它属于地府的摆渡人,孟婆。
第三块石碑,寒立停下了脚步。
这是阎王的墓碑。那个宽袍大袖的长发男人,具有司掌生死力量的神明,如今也化为了枯骨。
墓碑上放着阎王已经蒙尘的黑色眼罩和他的鬼令。
“鬼令……”寒立拿起了黑色的鬼令,借着手中火焰的微光仔细地端详着。鬼令有着繁复的花纹和一只狰狞的鬼脸,象征着地府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东西说不定可以给语生防身用……寒立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语生的身影。
寒立高高抛起了手中的鬼令,鬼令被白色的火焰包围,然后传送到了语生的房间中。
寒立叹了口气:“对不住了,老朋友。”
忽然,包围着三途川的迷雾,开始诡异地扭曲起来。
终于来了吗……三途川真正的力量,具现迷途旅人的心魔。
它确实是生死的交界线,多少来挑战它的勇者,都败给了自己的内心。
似乎,唯独自己,是人永远无法战胜的。
一道花纹繁复的大门出现在了寒立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哼,这种东西也想拦住我?”寒立手中的火光化为了叫嚣的恶魔。然后,他想了想,又熄灭了手中的火焰,“不过,既然是你的地界,还是按你的规矩来办吧。我接受挑战。”
大门前,出现了一位高大的黑发男子的身影。
“最高神,好久不见。”男人微微向寒立行了个礼。
“阎王……”寒立皱起了眉头,他默默地点燃了一根香烟,缭绕的烟雾被三途川的雾气吸收,隔绝在两位神明之间。
15
“不,你只是我心里那个阎王的外化吧。”寒立叹了口气,“可真是辛苦这片三途川了。”
“只要可以回答出我的问题,”阎王向紧闭的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就会让您通过。”
“别装了,我随时可以砸了那扇门。”寒立好整以暇地看着阎王,“不过,你问吧。”
“所谓的神明,是否是永恒之物呢?”阎王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啊?”寒立皱了皱眉头,他指着一旁的墓碑,“如果神明是永恒的,那么你的真身也不会躺在那下面了。”
“……”阎王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作为最高神的大人,是永恒的吗?”
“当然不是。”寒立撩起了头发,上面包着语生为他缠上的绷带,“刚刚我才受过伤呢。我的身体充其量只能让我吸烟喝酒不会得什么急病,我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所以,我也不会是永恒的。”
“那,你的创造者,白鸟,是永恒的吗?”
“这都第三个问题了……”寒立凭空从空气中变出了一个大钟,“我很赶时间的。”
“回答完这个问题,您便可以通过了。”阎王的脸上依旧挂着坦然地微笑。
“不,没有回答的必要。”寒立推倒了大钟,自信地走向阎王,“白鸟创造了身为最高神祗的我,她本身便已经是高于神明的范畴了,既然她并非你所提问的神明,这个问题我就没有回答的必要。”
“……”阎王苦笑了一声,“果然难不倒大人啊。”
阎王侧过了身体,大门,打开了。
“既然神明不是永恒的,那么,我的守望和牺牲,想必也是具有些微意义的吧。”阎王似乎是懂得了什么,他微笑着化为了迷雾中的微尘。
“我可不想吸进这东西去。”寒立捏了捏鼻子,皱眉向前走去,然后,他来到了第二扇门前。
这次,妙曼妩媚的女子挡住了她的去路。
“枵……”寒立苦笑了一声,“要是你真的是我的那只小猫就好了。”
“哼,快回答问题吧……”,枵狡黠地打了个响指,“我问你哦,你这样守护历史的神明,应该付出自己的感情吗?”
“……”寒立沉默了一会儿,他扔掉了手中的香烟,“这话就你没资格问,要是我是个无情的机器神明,在背叛我的那一刻,你就是个死AI了……或者,你根本就不会活到现在。”
“那么,如果某一天你的多愁善感会成为你看护世界的阻碍,你会抛弃你的情感吗?”
“说的我可以决定一样。”寒立思索了一会儿,“不愧是进阶版,出的问题就是比较难……我想,既然人类是按照神明为蓝本制作的,那么神明和人类在这一方面就应该毫无区别。这不是我想舍弃便可以舍弃的。我也和她一样,会哭,会笑,会喜悦,会哀伤……”
“那么,希望你对她的情感某一天不要成为你执行使命的阻力。”枵的身影逐渐消失,“继续前进吧,前面最后一道考验,可没有这么容易哦。”
“阻力……”寒立脸上轻松的表情逐渐消失了,“就算是阻力,我也得努力克服。使命和她,我真的哪个都不想放弃。”
就这样,寒立向第三扇门走去。
16
被无法看透的浓雾遮盖的第三扇大门,大门前,有一个模糊的熟悉影子。
“……”寒立停住了脚步,“最后一关,我猜到会是你,白鸟。”
“可是我没有猜到你为了守护我留下的世界,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白鸟的身影在迷雾中若隐若现,“那么,世界的存续和她的幸福,你会选择哪一样?”
“白鸟……你走了上万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爱哭的小男孩了。”寒立抿了抿嘴唇,说道,“这两样,我都不会放弃的。”
“如果必须要放弃一样呢?”白鸟问道。
“……”长久的沉默,寒立的拳头攥起,又松开。
“那么我会放弃她。”最后,寒立艰难地说。
等他抬起头来,白鸟的身影早已消失了,洞开的大门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这可一点都不好玩……”寒立穿过了大门,“影子,等我追上你,绝对要狠狠打你的屁股。”
等到他穿过了这扇大门,眼前的迷雾,突然全部散尽了,天空,是明朗的星辰。
“大叔!”耳边梦一样地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寒立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到了等待着他的语生。
“小夜,你怎么会在这里!”寒立犹豫着来到了微笑的女生面前,“……你不是小夜,可是,心魔的考验不是已经……”
“谁知道呢?”语生眸子里的星星微微颤抖着,她拉起寒立的手,“走吧,大叔。”
寒立任由语生牵着自己,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大叔,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小夜轻描淡写地问,“如果非要选一样,你真的会杀了我吗?”
寒立刹住了脚步,四周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
“大叔真是狡猾啊。”语生松开了寒立的手,“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两者选其一,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大叔,那天在游乐场,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语生说,“或者本来应该成为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寒立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呼吸声开始变得粗重起来。
“你穿越回我的婴儿时期,想要杀了我,所以我会莫名其妙多出一段记忆。”语生的脸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第一次修改歧率时,最后我掉下城墙时,你是不是也有抛下我的念头。”
寒立身边的雾气再次涌现出来,他的面前,出现了紧闭的大门。
“我输了。”寒立轻声说道。他高大的身躯蹲在地上,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那么再次见到真正的语生,大叔会告诉她真相吗?”女孩眨着眼睛问道。
“……我不知道。”寒立迷茫地说。
所谓的真相,便是他一直在欺骗着语生,关于语生的身份,关于语生的一切。
“那个,大叔不用过去吗?”女孩拉了拉寒立的袖子。
“哎?”寒立站起身来,看到了打开的大门,“可是,我以为我没有通过考验。”
“确实。”少女点了点头,“但是,在百年前奋斗的语生,应该无论如何都不会为难大叔吧。”
“语生……”寒立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
他发现,女孩的身躯,逐渐在风中消散。
“加油,大叔,”女孩在最后消散前,露出了鼓励的微笑,“我期待着,你和语生所共同创造的未来。”
怀着沉重的心情,寒立跨过了大门。
“影子,差不多应该适可而止了。”寒立的身边,爆发出了凌厉的风暴,瞬间吹散了三途川的迷雾。
神明的头顶,是漫天灿烂的星辰。广袤的原野之上,寒立和等待多时的影子对峙着。
“您终于来了,神明大人。”和语生一模一样的影子转过身来,她的额头,镶嵌着闪烁着黑色光芒的深石。
“你这家伙,居然把枵的深石……”愤怒的寒立攥紧了拳头。
“神明大人,您还是来晚了一步。”影子的身边,爆发出了漆黑的闪电,无数紊乱的电光切割着她脚下的大地,将地面犁出了道道深沟,“我这边,可是已经差不多准备完毕了。”
影子用一只手捂住了闪烁着黑暗光芒的眼睛,凌厉的目光透过指间的缝隙射向了寒立。
“于此,便是神明陨落的序章。”
17
街边某个风雅的茶馆,语生不自觉地转动着眼前的青瓷茶杯,紧张地看着眼前一身长衫的男子。
“池姑娘,我在兴八路刚好有一套合适的房屋,虽然有点小,但家具都齐全,可以供您和您的朋友使用。”
“好……吴先生,请问,价格该怎么算?”语生忐忑地问道,“我和朋友大概就住几天,我们在想办法出城。”
“现在去邻城的票有点难搞,”吴先生沉吟道,“泽城人大多都听到了点攻城的风声。不过,您和您的朋友,真的有钱吗?”
吴先生将目光投射在了语生脖颈的吊坠上。
“这个不行。”语生捂住了吊坠,“这是我朋友给我的。”
想了想,语生犹豫着取下了手上的腕表,说:“如果把这个放去当行,能不能……”
寒立给的吊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当掉的,可是如果当掉歧率检测器,再找到枵的几率就微乎其微了……语生的内心挣扎着。
“不用了,池小姐,”吴先生微笑了一声,“我是开茶馆的,这点人情还是出得起的。”
他将一串钥匙推给了语生,微笑着说:“您和您的朋友平安躲过这阵风波后,要是有缘见到,常来我的茶馆喝喝茶就好。”
街角的寒风之中,银发的女子看着西沉的落日,叹了口气。
语生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难道她……枵用力摇了摇头。不会的,语生说过,只要她没有放手,那么语生就不会离开她。
终于,熟悉的身影欢快地向她走来。
“怎么样了?”枵连忙迎了上去。
“我们……”语生面无表情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晃着手中的钥匙串“我们有住的地方啦!”
“呼,吓死我了。”枵松了口气,“不过,小夜还真是厉害啊,在小夜面前我才像外地人一样。”
“嘿嘿,不是我厉害,去谢茶馆的吴先生吧,多亏了他。”
“去新家看一眼吧。”语生拉住枵向前走去,“这么漂亮的姐姐站在大街上,我可不想被贼惦记。”
“家……”枵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轻声说道,“一起回家吧。”
18
如吴先生所说,他闲置出来的房子虽然并不算大,但是位置便利,家具也很齐全。稍作打扫后,语生和枵便住进了屋子。
一天的劳累和奔波以后,语生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不会放手……心事重重的她叹了口气。
她本来就是这个时空的旅客,就算说不会放手,以后又要怎么保护这个枵……
难道在找到自己时空的枵以后,把真相告诉枵,再将她抛弃吗?
不,语生做不到。她不会背弃自己的朋友。
要不要让大叔来想想办法?语生举起了佩戴的小苍兰吊坠,玉石的吊坠在黑暗中闪烁着些微的光芒。
“大叔……”她尝试着呼唤寒立,但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大叔应该也在忙吧……语生放下了吊坠,果然还是要先用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才行。
就这语生努力清理着乱麻一般的思绪的时候,轻微的脚步声自卧室的门外传来。
“小夜……”是穿着睡衣,抱着枕头的枵。还没等语生反应过来,枵猫一样灵巧地翻到了她的床上。
“还没睡吗,枵小姐?”语生往窗户地方向挤了挤,给枵腾出了地方。
“第一次睡在外面,”枵瑟缩起了身子,“我睡不着。”
“不可以哦,”语生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枵的脑门一下,“独立的第一步,就是要自己在床上睡着。”
“可是,我生病了……”枵可怜巴巴地看着语生,“我难受……”
“……”心软的语生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但这是单人床,不会很挤吗?”
“没事,”黑暗中的枵微笑着看着语生,“只要和小夜在一起就够了,我知道小夜不会放手的。”
“是啊,我不会放手的。”语生轻声说,“对不起……”
她在为刚才一闪而过的要抛弃枵的念头道歉。
“小夜为什么要道歉?”枵疑惑地问。
“没什么……”语生为枵整理好了被子,“果然,枵只要这样子就很好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嗯,我现在,前所未有的幸福……”黑暗中,传来了枵的呢喃声。
以后的事情,只要再想办法就好了。语生自我安慰着自己。
然后,困倦的少女进入了梦乡。
19
语生不知道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
是街上的枪声,是炮弹的冲击,还是刺耳的警报声。
头昏脑胀的语生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一把拉开了窗帘。
现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曾经热闹的街道,如今变得混乱不堪。军队进城了……毫无预兆地,一夜之间,泽城就这样被攻陷了,逃难的队伍向泽城的南门撤离。
“枵,枵!”语生拉起了枵,“快走吧,军队进城了,我们快去南门!”
“好!”枵迅速反应过来,两个人急匆匆地穿好了衣服,混进了逃难的队伍。
“枵小姐,拉住我的手。”语生攥紧了枵的手。
她能感觉,枵纤细冰凉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着,她在害怕。
熙熙攘攘的逃难大军中,语生大声对枵说:“不要害怕,枵小姐,我们会没事的,相信我,好吗?”
“嗯。”枵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攥住了语生的手。
“我不会放手的。”语生拉住了枵的手,两个人开始了逃亡。
灰蒙蒙的天空下,语生的耳边,充斥着人们的哭嚎与哀叫,越来越多的人混进了逃难的队伍之中。
少女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她伸出手指撩起了粘在脸上的乱发。
一层又一层的人墙……灾难,哀悼,远处渺远的枪声,化为了一座座沉重的山脉,压在了语生的肩上。
恍惚中,她甚至可以听清自己的呼吸声。
“让开,让开!”一个刚刚逃离城北的战场,浑身是血的中年人癫狂地推开了逃难的人群,“让我过去!”
无序的人流此时越发地混乱,有几个小孩子甚至吓得哭了起来。
“小夜……”耳边传来了微弱的喊声
突然,语生感觉到,手中握着的枵的手,消失了。
“枵!”语生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转过身子,想要拨开逃难的人流。
但是,人群如海潮一般,无情地推搡着语生,她不得不向前跌跌撞撞地行走。
寒立,寒立,你能听见吗!我需要帮助!
语生在脑海中疯了一样地呼唤着神明,但得到的回应只有虚无。
最后,她似乎在逃难的人群中看到了银色的长发,
宛如暴雨中一盏即将熄灭的灯火。
枵!
少女星空一般的眸子里,此时已蓄满了泪水。
20
战火席卷了这座美丽的城市。
人类为了自己的私欲将热土变为了炼狱。
到处都是被炮弹轰击的痕迹,散落的瓦片,颓塌的房屋,还有触目惊心的鲜血。
语生疯狂地呼吸着带着硝烟味道的空气,和枵分开已经过去了半天,她成了城里唯一一个与战争无关的人。
午后耀眼的阳光下,语生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战争的废墟之中跋涉,她一边躲避着军队的巡逻,一边寻找着枵的痕迹。
该死,该死,到底在哪里!语生的衣服被刮破了,脸上也蒙上了层层的灰尘,肮脏的头发也交缠在了一起。
疲倦的少女努力地支撑着酸麻的双腿,继续用嘶哑的嗓音呼喊着。
一颗炮弹落在了一旁,爆炸的气浪推倒了语生,她剧烈地咳嗽着,然后爬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大脑阵阵胀痛……湿漉漉的液体顺着她的额头划下,糊住了她的眼睛,是她的血。
“枵,枵……”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什么一般,语生举起了被瓦片割伤的双手狂乱地挥舞着。
如果当时再握紧一点就好了……
如果能再努力一些……
如果能提前知道泽城会在今天被攻破……
枵,枵……语生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爬了起来,继续着自己的搜寻。
只要和小夜在一起就够了,我知道小夜不会放手的……她回想起了女子昨晚的絮语。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放手了……
语生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她多么希望,某幢安全的房屋下,会有记忆中那个银发的身影。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不会放手。
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语生停下了脚步。
漫长的搜寻,终于来到了尽头。
银发的女子,安静地半躺在断裂的墙角上。看到语生,她睁开眼睛,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小夜……”
枵的胸口,衬衣的扣子被解开了,原本镶嵌着深石的部位,只剩下了一个空洞的凹槽。
21
“不,不,不……”语生捂住了额头,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枵的身旁,再也站立不住的她跪在了枵的身旁。
“为什么……”语生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她颤抖着握住了枵的手。
没有了深石,人偶死去,只是时间问题。
笼中的飞鸟,即使是连活下去,都做不到吗……
“对不起,对不起……”语生攥紧了枵的手,“都是我的错……”
“不关小夜的事,确实没有办法了。”枵艰难地抬起了胳膊,为语生拭去了一滴泪水,“我还是被罗文和帕克上校找到了,他们拿走了深石,小夜不要自责了……”
“我不想你死,我向你承诺过,我不会放手的!”崩溃的语生歇斯底里地大吼。
“不对的,这不是正确的结局,”语生摇了摇头,“我明明,我明明是想让你幸福啊!”
没有了神明帮助的少女,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昨晚的我,已经足够幸福了。”枵艰难地微笑着,“真的,感觉只要和语生在一起,就什么都可以办到呢。”
“笨蛋,笨蛋!”语生大吼道,“为什么要笑啊!我失败了不是吗!为什么要露出那种满足的表情!你要死了,而我根本就救不了你!”
“我知道,”枵看着悲痛的少女,沉静地说,“我知道,我给小夜添麻烦了。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小夜早晚都会离开我的吧。明明,不管是我的生命,还是小夜的生命,都不应该有彼此的存在才对。”
“不会的。”语生摇着头,“我从来,我从来没觉得枵麻烦,也从来没有后悔遇见过枵。”
“真是的,小夜你,真的和星星一样耀眼,”枵用颤抖的语调说,“感觉遇见了小夜,我才算,真正地活过一样。果然小夜说的没错,不可以单纯地像植物一样活着……”
“别说了……”跪在地上的语生早已泣不成声。
“小夜,我一直以为,我是没有心的。”枵轻轻将手搭在了语生的手背上,“可是我错了,我想小夜的话,一定可以听到。
你,听到我的心声了吗?”
“……”语生努力地平息了喉咙的呜咽。
咚,咚,咚……
微弱但是清晰的声音逐渐传达给了少女。这是人偶的心跳,感激,快乐,遗憾……所有的感情,都蕴含在了逐渐微弱的跳动之中。
“小夜……”枵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她的眼神开始涣散,“最后,可以握住你的手吗?
感觉只要握住小夜的手,就什么都可以办到。”
战争的阴霾与废墟中,伤痕累累的少女紧紧握住了人偶的手。
“那么,小夜,我们就,笑着分别吧。”笼中鸟永远闭上了眼睛。
可是她的嘴角,却挂着满足的微笑。
语生轻声地抽泣着,她的肩膀随着呼吸剧烈地律动着。
废墟之中,少女趴在人偶身上嚎啕大哭,
22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地上的人偶,仿佛成了语生无法醒来的噩梦。
等待语生回过神来,天已经快黑了,疲倦的少女用手撑住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
“为了一个相识仅仅几天的人偶付出这样的努力,值得吗?”语生的身后传来了茶馆吴先生的声音。
“吴先生……为什么要这么说?”语生擦干了最后一滴眼泪,“这里很危险,吴先生快去避难吧。”
“我可不能放着你不管。”吴先生一把抓住了语生的胳膊,“你可真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
吴先生身边的空气诡异地扭曲起来,最后,风雅的茶馆老板,变成了妩媚的黑发女子。
“枵!”语生甩开了她的胳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歧率指示器没有反应……”
“别傻了。”枵插着口袋,看着狼狈的少女,“这里本来就是我原本生活的时代,对于歧率检测器,你才是这段岁月的闯入者。”
“骗人,你明明是大叔的AI!”不敢相信的语生向后退了几步,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如果歧率检测器失灵的原因真的是枵所说的那样。
风暴一样的大脑中,隐隐约约地联系起了脑海中的两个身影。
枵看着少女的反应,哀伤地叹了口气:“我和寒立约定过,寒立对我的真实身份守口如瓶,我做他的助手。不过,为了活下去,我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只要我找到更为强大的依靠。”
枵的身形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夜色之下,比月光更加闪耀的银发倾泻在了空气中。
“小夜,我回来了。”枵微笑着说道。
“骗,骗人的吧……”语生捂住了脑袋,“刚才,刚才你明明,明明死在了我怀里,这样的玩笑,很好笑吗!”
“语生……”露出了本来面貌的枵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少女,但最终她垂下了手,“和你相处的,确实是我。原本的历史里,我没有遇到你,但是再最后一刻,笼中鸟仍然选择了反抗。然后,死寂般的逃亡里……”
枵解开了衣衫,露出了颈下深石空缺的裂隙。
“死前,我一直怀抱着强烈的恨意,我真的,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枵攥紧了拳头,“能量即将耗尽的我,疯狂地诅咒着眼前的一切。”
“只要能活下去,不管做什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姿态多么地肮脏……”枵苦笑了一声,“作为人偶,只要能活下去就很好了。”
最后,末路的人偶遇到了最高神明,动了恻隐之心的寒立用自己的力量延续了人偶的生命,并取回了深石。人偶舍弃了过去,舍弃了相貌,舍弃了所能舍弃的一切。
除了“枵”这个名字。这个含义为“虚空”的字眼和再未被枵安置到身上的深石,是过去那段黑暗岁月的印记。
“该怎么说呢,”枵朝语生伸出了手,“现在,那段黑暗的过往,照进了一丝星星一般的光亮,某个穿越的女孩,似乎教给了我,除了活下去以外的,生活的意义。即使过去了一百年,我也想相信你,只要是你的话,什么都可以办到。说到底,阴差阳错地让你来到这个时空是因为,
我在想,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可以给现在这个无可救药的我一点救赎。”
“……”语生低着头,她没有握住枵的手,“我,我不接受这样的结局。这不是,这不是什么都没能改变吗……”
语生抬起了头来,她的目光疯狂地闪烁着:“我不接受这样的失败。”
如果枵的死是因为能量耗尽……语生一把扯下了脖颈的吊坠,那是最高的神明与他她契约的证明。只要有了新的能源,就可以……
你可以不用死去的,可以不用做寒立的AI,可以快乐地活下去……
枵的手攥住了语生的手腕。
“你忘了这东西对你的意义了吗?”枵冷冷地说道。
“可是,我不想让你失望,不想让过去那个你失望。你不是想要活下去吗?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了吧……”
清脆的耳光声在死寂的废墟中回荡。
语生垂下了手,她摸着肿起来的半边脸颊,眼泪流了出来。
“我是挺失望的。”枵看着躺在地上的过去的自己,在历史的确认下,人偶的身躯逐渐化为了金色的萤火,逸散在了空气中。
“说白了,过去的我只是历史的幻影,你的现在,是那个在百年后对抗影子的神明,是你的大叔。”枵看着哭泣的少女,眼神柔和下来,“比起活下去,我更想要的,是所谓的‘幸福’。在你打开我的牢笼的那一刻,我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现在如果你强行延续那个过去的幻影,只会产生新的歧率,你也会被永远困在这个时空。”
“枵……”语生一把抱住了枵,哽咽着问道,“那么,我到底改变了什么?”
“你给了身处深渊的人一丝光芒。”枵温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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