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和八年正月,因西北战事和南海雪灾,京城没有大规模庆祝活动,也无人敢冒大不韪高调办宴,因此,各家拜访走动反倒增多。袁隽记忆中的袁府一直门庭清冷,但这个年节,递进府呈“安平公主”的拜帖日日不断,使她不得已又祭出“身体抱恙”的大旗,也不管会不会触了霉头。
二月初,一路病病歇歇走了两个月的镇远侯成珂抵京,成治每日白天在侯府照顾父亲、又赶在宵禁前回到郡主府,萧凌说起时一阵唏嘘,袁隽却有些不以为然。
十五日休沐,袁隽受祖父之命到镇远侯府探访,成珂拄着拐杖亲自到府门处迎接。本来,因前世成珂曾称其“妖女”,袁隽来得不情不愿,但当见到这位为楚戍边尽忠的老人时,却不由心生敬意。
成珂其人身材不高,但威武挺直,即便右腿已完全被锯,得靠拐杖支撑身体,仍不见丝毫佝偻之态。不过五十来岁的人,须发全白,黝黑粗粝的面庞似刻尽了西北风沙,额上一道长疤直至左眼角,为其忠义耿直的面相添了慑敌的煞气。
“安平公主,请恕老夫不便行礼。”成珂对袁隽爽朗笑道,咧开的嘴里缺了半颗门牙,让这位浴血沙场的将军看来更像是个农家老伯。
“安平此来是替家祖探望故人,侯爷长辈为尊,不必多礼。”
“大人可安泰?听闻自去年六月上,大人便一直告假在家,可是身体有什么妨碍?”
“祖父身体无碍,只是为了我,避嫌罢了。”
“无碍就好。”成珂含笑打量着袁隽,语气欣慰道:“京中之事,郡主都与老夫说了。公主,您很好!家主、少主在天有灵,一定高兴!”
成家于前朝一直是姚氏家臣,尊姚谦一支为主家,大楚建国后虽已自立门户,但成珂心中仍敬姚谦为家主、将袁放当少主。
袁隽被成珂迎入府内,一路上,独腿拄拐的老人走得甚是辛苦,却一声不吭地坚持,袁隽听到身边人微喘的气息,四下一瞧,指着近处水榭说:“侯爷,安平可否上那儿坐坐?这水阔影疏的景,在京城府宅里可不多见。”
“也好!”
下人们迅速在水榭中布置停当,成珂挥手让随侍之人退至亭外丈远处,问:“大人可让公主带话来?”
“祖父只让我带酒来,渝川大曲。”
“渝川大曲?我如今这……”
“祖父说了,侯爷虽只小他几岁,但毕竟差着辈分,长辈赐不可辞,况侯爷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此酒甚烈,还是赠予侯爷合适。”
“哈哈哈哈!那老夫却之不恭了,请公主回府代为谢过大人!”
袁隽此行目的达成,原想告辞,忽发现今日不曾见到成治,便开口问了问。
“公主要寻三郎?”
“嗯,想问问阿姐可又有来信。”
“郡主若来信,必先是给公主的,哪里轮得到那傻小子?他正在待客,已着人去唤了。今日,府上来了位韩姓后生,当是三郎好友,说是来给老夫看伤的,两人现在应是在外书房。”
“韩姓后生?”袁隽一想便知来人是谁,但头回听人如此提到韩济,颇觉有趣,笑道:“侯爷口中的‘韩姓后生’实乃当朝门下省给事中,韩济,韩大人。”
“韩济?三郎同榜的状元郎?老夫观其言行气度,只以为是京中世家子弟,倒有些失礼了。可韩大人怎会诊脉看伤呢?”
“韩家在南海是杏林世家。”
“原来是医籍,怪道都说大楚出了个寒门状元。公主可要去寻他们?”
“先生曾是安平授业老师,不知道便罢了,既知晓其在府上,该去见的。”
成珂闻言,着人引着袁隽往外书房去,自己则颇有兴致地指挥下人准备餐食酒水,欲留袁、韩二人用饭。
袁隽快行至外书房门口时,因自幼习武耳力上佳,在房内两人尚未发现屋外动静时,就听得韩济声音传出:“……伤在小腿处……中毒……外伤不愈……骨血坏死……万幸截肢……”
只言片语传入耳中,袁隽来不及将它们串成完整句子,但心中一根绷得极紧的弦倏然断了。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前花白;双腿更似灌了铅,不能挪动分毫。
引路的下人见其神情有异,出声唤道:“公主?”
书房门由里打开,韩济在侯府下人错愕的眼神中将袁隽拉了进去,迅速关了门。下人担心出事,小跑着返回禀告。
书房内,韩济左右看着一立一坐两个面色冷厉、气到发颤的人,兀自叹息一声。不久,袁隽找回神思,逼视韩济:“先生,安平有事请教。”
“知无不言。”
“外伤不愈,创口红润不腐,四周骨肉却发黑坏死,迅速蔓延全身,月余致命。此,中毒之症?”
“是。”话一出口,韩济觉出不对。袁隽所述表症中,有许多是自己刚才没有提及的,所以,她不是在复述,而是在陈述。难道?韩济惊悟,袁隽母亲舞阳公主正是因伤不治,死在边境战场之上!他揪心地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发白的脸和唇,想要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
“可知所中何毒?”
“如新草。”。
“产自何处?如何作用?”
“琼州特有。晒干磨粉,混入伤药、敷于创口,至多两日需于伤处用毒一次,月余致死。每次用量极小,又随血脉游走,创处很难检出毒素,极为隐蔽。”韩济嗓音涩哑,和盘托出。
袁隽本已十分震惊于母亲因毒致死的说法,不想又雪上加霜地知悉了伤处“至多两日需用毒一次”的信息,最后一丝幻想被无情打破。
战场之上,伤口中毒也可能是由敌方兵刃淬毒所致,但若此毒需频繁摄入才能维持毒性,且用毒者并未引起中毒者怀疑,那就只能证明下手的是自己人!
大楚边境军队皆配医正和医侍,主治外伤,多为男子;母亲舞阳公主出征时,先帝特寻了两名女医侍随军,皆出自天下医药之源的大楚南海琼州。
“如新草”也出自琼州。
当年闭关不出、见急不救的坝上关守军姓薛,姜氏姻亲,而姜氏亦出自琼州!
袁隽双目赤红、嘴角绷直,神情可怖,一声不吭地僵立片刻后,突然转身,决然而去。韩济见了,心里慌得不行,想要上前拉她,又发现坐在一旁的成治也已把拳头握到青筋暴起,似要起身,不禁犹豫着是否要先按住更易冲动的他。纠结中,书房门被打开,镇远侯拄着拐杖的身影遮蔽大部分光线……
韩济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他是否不该把镇远侯中毒之事告诉成治?是否不该把用毒详情无保留地告诉袁隽?
他不该!他今日太过草率。
韩济自我责难之时,袁隽已当先踏出房门,恰此时,一道苍老却坚韧的声音响起,帮韩济稳住了心神:“韩大人,三郎交给老夫,安平公主就拜托您了!”
韩济如蒙大赦,快步追出,但身前十来步远的那个身影任他如何唤都不愿停步。韩济别无他法,疾奔上前,一把拉住袁隽的衣袖:“安平,你冷静点!”
袁隽回头,垂眸看了看被紧紧拽住的袖子,又抬头直视韩济,面无表情,双目含刀:“放手!”
“时日已久,又无凭证,你证明不了。”
“怎么,先生以为我要去做什么?”袁隽忽然笑了,笑中溢出的苦涩,浓烈过韩济所知的任何药草。
“先生是好人,只是有些天真了。即便时日不久,凭证充分,又能证明什么?这世上唯一能给我娘亲公道的人,绝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安平!”
在韩济的喝止声中,袁隽神色松动,褪下了狠厉后只剩委屈无助,叫人见之心碎。韩济发现自己眼里只有另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在对自己说:“先生,若有一日,真有机会可以……可以为我娘亲……你可愿帮我?”
韩济松开袁隽衣袖,将另一只在自己袖中取帕子的手攥紧,他听见自己说:
“从今而后,但你所需,我必相帮!”
袁隽见韩济说话时的神情认真得异乎寻常,莫名有些无措,低头而去,身后韩济叫住她:“安平,我送你回去。”
袁隽深吸一口气,坦然回望韩济,轻轻摇了摇头,道:“我自己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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