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泉的手术顺利完成。
但,宋泉的情绪依然不稳定,医生可以控制宋泉的身体,却没法控制宋泉的精神,频繁使用镇定剂会对身体造成诸多负面影响,医生让何秀月想办法安抚宋泉。
“再这样下去,即使术后恢复良好,病人依然存在复发风险。”医生告诉何秀月,“病人需要保持乐观平稳的心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大吵大闹。”
何秀月知道,宋泉的坏情绪并非别人造成,实际是他自己不肯接受现实所致。
说的直白点,就是宋泉无法接受现如今如此软弱无力的自己。
“他这是要逼死我们啊!”何秀月对着宋亦菲诉苦,“为了给他治病,我们花光了钱财,三家人劳心劳力,东奔西走,他却不知好歹,躺在床上乱吼乱叫……”
“爸之前躺了那么多年,也没像现在这样吼叫啊。他是不是想表达什么?”宋亦菲有些不能理解。
“他就是想证明自己还是一家之主,但实际就是一个病秧子!”何秀月没好气地道,“他自己不想活了,还想把我们拉下去垫背。”
“应该不至于……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他女儿,他见不得别人好,难道还见不得自己女儿好?”
“鬼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何秀月话音未落,病房内又传来了宋泉的吼叫。
经过几天的休养,宋泉的语言能力恢复了一些,说的慢点能听个大概,但说快了还是听不清,当他吼叫的时候,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犹如野生动物在嚎叫。
“病人家属呢?”医生从隔壁病房出来,大声问,“怎么还不进去安抚?!”
何秀月垂着头,不情不愿地走入了病房。
病房内随即传来了更加凶猛的吼叫,夹杂着衣服撕裂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尖叫。
没过多久,何秀月出来了,披头散发,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
病房内宋泉的吼叫弱了许多,像是一头疲倦了的野兽,发出低沉的闷吼声。
“你怎么样?”宋亦菲急忙上前询问。
何秀月沉默摇头,紧咬嘴唇,一只手紧紧按住另外一只手的小臂,她低声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只有你大姐能劝你爸,让她来试试吧。”
宋亦澜被何秀月叫来了。
这两天,宋亦澜忙着请律师,打官司,和李登明离婚,只在宋泉手术当天去了一次,手术结束后,便匆匆离开。
何秀月和宋亦澜说了宋泉的情况,宋亦澜听后,立马进入了病房。
很快,病房内就传来了宋泉的吼叫,声嘶力竭。
宋亦澜急忙从门缝中钻出,脸色罕见地慌张。
“怎么样?”宋亦菲问大姐。
“爸看起来有点吓人……”宋亦澜眉头紧皱,“他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病房内的吼叫声还在持续,医生又来催促了,还指责何秀月不作为。
何秀月有苦难言,只能再入病房,在一片混乱的尖叫声过后,何秀月再出来时,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精神和身体皆被掏空,靠在墙上,摇摇欲倒。
“爸这是怎么了?他以前不这样啊。”宋亦澜疑声道。
“他以前就这样,只是没这么厉害……”何秀月有气无力地道。
“我刚进去的时候,爸前面说的几句话我听懂了一些,他说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不想治了,想回家之类的……”宋亦澜道。
“可手术才刚结束三天,现在肯定没法回家,至少得呆十多天吧。”
“爸似乎还说了亦青……”
“宋亦青?”何秀月有些吃惊。
“是的。”宋亦澜点了点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
“难道他想见亦青?”何秀月眉头轻皱,意识到了什么。
由于宋泉的吵闹,整层楼的病人都怨声载道,医生来提醒何秀月好几次了,让她尽快安抚病人情绪,否则只能强行注射镇定剂。
何秀月知道自己进去根本没用,她决定让宋亦青来试试,说不定有效果。
何秀月打电话给宋亦青,告知了事情原委。
“宋泉说了要见我?”宋亦青在电话里问。
“没说清楚,只说了你的名字……”何秀月如实道。
“宋泉这是要和我算账啊。”宋亦青冷笑一声,“行,他既然现在想算,那我成全他。”
宋亦青很快就来到了医院。宋亦澜和宋亦菲坐在排椅上,宋亦青对大姐视而不见,只和宋亦菲打了声招呼。此时宋泉还在吼叫,嗓子已经哑了。
宋亦青没有犹豫,推门进入病房。
病房外,宋亦澜和宋亦菲站在两侧倾听,何秀月靠在墙上,愣愣地出神。
宋亦青进去后,宋泉的吼叫声瞬间小了,但是很快,又再次大了起来。
就在门外众人以为宋亦青也不起作用的时候,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是宋亦青在说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能感觉出她语气中带着怒意,似乎在争吵。
接着,里面传来东西摔在地上的巨大声响,然后是一声惨叫。
宋亦澜感觉不对劲,正欲进去,被何秀月一把拉住。
惨叫过后,病房内乱七八糟的声音突然一起跟着消失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众人惊疑之际,忽然,房门开了。
宋亦青走了出来。
病房内传来了宋泉痛苦的轻哼声。
宋亦澜急忙进去查看宋泉的情况。
宋亦青面色发白,肩膀紧绷,整个人看起来既紧张又激动,她竭力控制着,用清冷的目光环顾四周,然后转身离开。
宋亦澜从病房出来,朝着宋亦青的背影大喊:“宋亦青,你对爸干了什么!?”
宋亦青头也没回,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宋亦澜要追上去,被何秀月拉住了。
“妈!她这是在火上浇油!你还护着她?”宋亦澜怒声道。
“事情已经这样了,不是她的错……”何秀月满脸疲倦地摇了摇头。
医生和护士相继进入宋泉的病房,对宋泉实施紧急治疗。
为了稳住宋泉的情绪,只能再次注射镇定剂。
但镇定剂不利于术后恢复,医生也不敢多打,还是建议家属去安抚病人,否则,以目前的状态来看,病人很可能旧病复发,到时就真的难办了。
何秀月母女三人坐在排椅上,愁眉不展,无计可施。
另外一边,宋亦青离开医院后,径直驱车去往农村老家。她老家在市外山区,十几年前就搬离了,但对宋亦青而言,那里的童年时光才是最刻骨铭心的。
宋亦青来到老家时,已是晚上九点,村中零零星星有些灯火,但大部分区域都是沉寂黑暗的,这里已经没什么人烟,只剩下一些无处可去的孤寡老人。
宋亦青在村中的土路上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她家的老房子,墙壁已经倒塌了一半,周围杂草丛生,完全没有了房子的模样,但昔日的记忆犹在。
宋亦青拿一把铁锹,绕到房子后方,沿路一直往前走,在一条暗河坡上,找到了一块青色的大石头,十几年过去了,这块大石头依然守在这。
宋亦青挥起铁锹,断断续续挖了十几分钟,从石头侧后方,挖出一个三十厘米左右长度的木盒子,木盒子已经腐烂,搬出之后,四散裂开。木盒子内有一个铁盒,方方正正,表面发霉生锈。
铁盒上有一把小锁,宋亦青用力一掰,锁头掉了下来。
月光如水,透过树叶照射下来,形成斑驳的暗影,一阵风吹来,暗影婆娑,发出沙沙轻响,像是私语,犹如啜泣。
宋亦青将铁盒打开,里面塞着一个被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她长吁一口气,缓缓扬起头,银白月光照亮了她的脸,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而出。
这一刻,宋亦青等了十七年。
风渐渐变大,沙沙声变成了唰唰声,像是急促的脚步和喘息。
宋亦青抱起铁盒,钻出树林,连夜驱车,返回了市区。
路上的时候,宋亦青重新买了一把锁,还将铁盒清理了一番,包上了一层塑胶。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时,宋亦青回到了医院。
排椅上,何秀月背靠墙壁,双眼无神,宋亦菲靠在何秀月肩膀上,宋亦澜双臂抱胸,神情凝重。病房内,宋泉的吼叫声还在继续,此起彼伏,忽高忽低。镇定剂的药效已经过了,短时间内不能再继续注射,医生也没什么办法。
宋亦青清脆的脚步声传来,在深夜的走廊中尤为响亮。
何秀月率先看见了宋亦青,她的双眼一亮,但又迅速黯然了下去。
宋亦澜忽地起身,瞪大眼睛,仿似要和宋亦青吵架。
宋亦菲轻喊了一声“二姐”,快走几步,有意挡在了两个姐姐中间。
宋亦青怀抱铁盒,擦着宋亦澜的肩膀走过,径直推开了宋泉的病房门。
宋亦澜想跟进去,被何秀月拉住了。
何秀月认出了那个铁盒子。
病房内,宋泉的吼叫声嘎然而止,像是被什么利器给割断了。
里面传来了说话声,听不清是谁说的,模模糊糊,像是隔了一层膜。
不久后,病房的门被打开,宋亦青走了出去,她的双眼发红,直视着前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双脚犹如灌铅,看起来很沉重。
宋亦澜急忙进入病房查看,她看见,枯瘦如柴的宋泉抱着一个发霉的铁盒,张着嘴,愣愣地出神。
宋亦澜走到床前,喊了一声父亲,宋泉没反应,她挥了一下手,宋泉还是没反应。
宋泉从大喊大叫到默不作声,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谁都不知道宋亦青对宋泉做了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铁盒子起到了重要作用。
宋亦澜想看看铁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用手去拿,宋泉忽然怪叫一声,抱紧铁盒,紧张兮兮地看着宋亦澜。宋亦澜不敢再去拿了。
宋泉彻底安静了下来,一声不吭。
但这安静看起来也有点不正常,仿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走廊尽头处的消防门后,宋亦青紧咬牙关,用指甲掐住小臂,隐隐浸出鲜血。
疼痛让她冷静,回归现实,而不是沉溺过去。
这笔陈年血账,终归是要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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