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微风向北,宜祭祀、祈福、解除。
天才微亮,一双儿女尚在梦中,老幺便结账出了客栈,赶着牛车继续向北而行。
那家客栈迎的多半是些误了入城时辰等着次日一早通关的客商,是以要价不菲,一家人虽只要了一间靠近茅厕的丙字号小房,却也花费了五十个铜圆。
五十铜圆可买四斤米面,足够一家两日的口粮。
“娃儿他爹,都到城外了,怎不再多睡一会儿哩?连着赶了四日的路,娃儿们可都有些殃了哩。他们难得住一次客店......”婆娘一边给身旁的两个娃子盖好被褥,一边絮絮叨叨念着,显是对丈夫“物不尽其用”的做法颇有微词。
老幺回过头看了看,见儿女们挤在车厢被窝子里正沉沉睡着,砸巴了两下嘴唇,并不去答婆娘的话。
“驾!”他扬起竹条在牛臀上轻轻一抽,登时,车轱辘转得快了起来。
车驾是他向朱财主借的。
年初十,老幺找上朱府,跟管家说明了来意。朱由颛听他要带一家人去锦州给梅思源上祭,二话不说便允了。
朱家借的车驾是车马齐备的,然,老幺婆娘不放心留自家老牛在家里,非要把它牵来拉车。
“要不得,要不得。可莫要被人偷走了!”
老幺拗不过,只得随她。
因寻盐之功,郡盐政司和州盐政司对他各有奖赏,除了良田十五亩,尚有现钱二十贯。
那头老牛便是领了赏钱后买的。
就着目下的年纪,他的身子已不如从前了。若没有牛,那十五亩地靠老幺一个人是犁不过来的。
然,牛力善耕不善行,虽草料不断,日亦不过百里,经四日整才到锦州城外。
辰时二刻,城墙上传来一阵铜锣声,门外等候众人忙列好队,依次进了城。
缴了通关钱,老幺继续拉着牛车朝东北向行去。
“三十个铜圆哩,够买十张大饼子!”婆娘攥紧衣角,轻声嘀咕着。
“阿母,甚么大饼子?”女娃子揉了揉眼,一脸惺忪问道。说完,已支起身子爬了起来。
老幺听见女儿的问话,忙回转过头,咧嘴笑道:“妮妮醒了?阿爹给你买肉饼子吃好不好?”
“伢伢也要吃肉饼!”男娃子依稀听到阿爹和姐姐的对答,这时也窜出了被窝。
“好的哩!”老幺看着一双儿女,目中无限温柔,笑呵呵应承道,“阿爹也给伢子买。”
无论穷家或富家,待自己的骨肉,父母总是抑不住地想待他们好。
两小娃儿听有肉饼吃,皆欢呼雀跃,喜笑不绝。
行约百丈,路边正好有一个饼摊,山羊胡子老板卖力吆喝着。
老幺加快脚步靠近,见饼子卖相甚好,乃问起了价。
素饼四个铜圆,有白菜馅儿,有葱花馅儿。
肉饼十个铜圆,馅儿是猪肉沫子。
老幺放好牛缰、竹条儿,从腰中解下了一个布袋子,又缓缓从里边摸出了一把铜圆,反复数了三遍才递给老板,如此两次,乃道:“先拿油纸给我包好十个肉饼子。”
山羊胡老汉笑得嘴咧成花儿,一个劲儿点头称是。这等小本生意,可不常遇到豪气的主顾。瞧眼前汉子衣着粗陋,想不到竟也出手甚是阔绰。
取过油纸包,点过饼子,老幺又从扁瘪的钱袋中摸出一小摞铜圆,数了三十个放到老板手中,谓他道:“再给我拿三个肉饼子。”
山羊胡子老板听了,脸上喜色更胜先前。
老幺拿着肉饼回了马车,婆娘气得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睬他,两个小娃却兴高采烈地一人接过一张肉饼,啃得津津有味。
“唉......”老幺轻叹一声,把裹着最后一个肉饼的油纸包塞入婆娘身旁的被褥中再行至车前,牵起牛缰,继续赶路。
街道上杂耍新奇、摊铺闹腾、食肆酒香,饰物应景......两个娃儿早吃完了饼子,看着厢外形形色色,一路笑叫连连,甚至连心疼银钱跟丈夫置着气的婆娘也时不时发出几句感叹。
唯独老幺,他只牵着老牛安安静静朝着东北方向行去,偶尔摇头叹息。
城东北二十里的驿道边有一片开阔地,原是驻地军营的一个马场,此时却有数百坟头齐齐整整面东而立,俨然成了一个墓场。
小孩儿虽一路嬉闹,见了此景却都自觉安静下来,老实坐到阿母身边。
老幺牵引着老牛,缓缓朝着最前头行去,一路碎碎念着:“老天爷啊老天爷.......啷个狠......唉......这世道哟......”
坟群坐落成椭形,前端正中是一座合葬墓,墓前摆了好些祭品、祭器,纸灰被人扫到了一边。显然,此间时常有人过来祭拜、清扫。
老幺在碑前驻足,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其上赫然写着梅思源夫妇的名字。他半蹲在碑前,一笔一划细细比对着字样,确认墓主无误后,接连哀叹数声,双目之中泪光闪烁。
过了十余息,老幺回到牛车上取出先前包好的十个肉饼子,垫好油纸在墓碑前摆成两摞。
“妮妮、伢伢,到这里来。”
两个娃儿不明所以,却仍手拉着手行到阿爹身边。
老幺的婆娘这会儿也不絮叨了,悄然拾起一旁的扫帚,退到一边忙活开来。
“妮妮、伢子,要记得,里面埋的是咱家的恩人。”老幺双目噙着泪,轻声谓子女道,“他请阿爹上过席,给爹夹过菜,给你们吃过肉,给咱家分了田......”
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渐成呜音。
老幺是个实在人,憨厚而固执,眼界虽不宽见识也短浅,看起来既木讷又呆笨,却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从无垄可耕委身为佃,到资有田产传子有契;
从三餐不全食难果腹,到缸不见底岁有余米。
前后变数皆因碑下长眠之人。
“俺的心里清楚着哩。”
这份恩情,如同再造了他一家四口的命数,不吝于生身之恩。
又陆陆续续从牛车上取出香炉、烛台、钱纸诸物后,老幺拉着两个娃儿在墓前跪好,细声道:“伢子、妮妮,给恩人烧些钱纸。”
小孩儿虽是一知半解,却仍是依言抓起黄纸一张张点着。
“梅大人,往后每年上元节、中元节,俺都来这给你烧纸。”
老幺慢慢点着黄纸,嘴里轻声念着。像是忽然想起甚事,顿了一顿,转头谓身旁子女道,“伢子、妮妮,村头来这里的路你们可要记准哩,便是以后阿爹不在了,你们也莫要忘记每年过来上坟。”
驿道上,两骑驻足,一胖头和尚及一灰发汉子翻身下马,朝墓群缓缓行来。
再行近些,老幺才看清了二人形容。
胖头和尚身高体壮,鼻大耳长,仅瞧脸面,不易辨别年岁,粗看像五十几,细看又似三十几。
灰发汉子身披麻衣,面有短须,样貌儒雅清俊,只是双目之中哀芒极盛,脚步迟缓如被罐铅。
他二人手里皆握着兵刃。
老幺心中忐忑,轻轻把子女拉开,让出了一条道,婆娘见状也急忙放下了扫把,站到他身边,将两个娃子护在了中间。
“你们别怕,我也是来拜祭梅大人一家的。”灰衣汉子微微侧首,声线沙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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