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章台宫。
秦始皇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
卓草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让他担任护军都尉,结果却干起了御史大夫的活。好端端的军政不插手,隔三差五就找几个贪官污吏出来。
这几日冯劫老脸都黑了,几次廷议都缺席。枉他自诩秦律森严,律法严苛,自上而下皆是一片清明。现在倒好,北地郡闹出一堆事来,贪官污吏足足有数十人之多。
买官卖官、逼良为娼、克扣粮饷、私自放走刑徒找替死鬼顶替……若非卓草及时发现,不知道这伙人会贪多少!
宫中烛火摇曳,冷风萧瑟。赵高站在最后面,腿都在哆嗦。这些事他自然也都知晓,赵擎已被缉拿扣押,不日就会押至咸阳行刑。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又被卓草给摆了一道!
赵擎与他为至亲,当初共同自隐宫而出。这些年在北地郡捞的是盆满钵满,每年都会给他送笔不菲的钱财。同时暗中栽培自己的势力,光是身手不俗的死士就足足有数十人。
现在来的人并不多,全都是心腹大臣和公室宗亲。蒙毅手握玉圭,站在左侧沉默不语。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冯去疾,只是淡淡一笑。秦始皇未曾在廷议上大发雷霆,而是选择现在召集他们,摆明是准备要清算。
这次,他们必能扳倒赵高!
这些年来辛辛苦苦的布局,也算是有了收获。赵擎可不是什么旁支,而是赵高宗族至亲。赵擎在北地郡不过区区都尉,却能混的风生水起,就连监御史都得给三分颜面。要说这和赵高没关系,这有谁会信的?
“北地郡的事,汝等可都已听说?”
良久后,秦始皇沉声开口。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做声。
“扶苏,汝可知道我大秦疆土几何?”
额?
好端端的怎么问他这个问题?
还好,这道题他会!
他记得那天卓草闲来无事,问了他这问题。当时他想都没想,当即开口:我大秦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
这种问题,能难得了他这位长公子?
秦灭六国后,答案便刻在他的dna里头!
“错!”
“为何?”
“你这答案要给皇帝听到,你全家都没了!”
“啊?”
“你这么说,意思就是秦国疆土没法再扩大?你是不是想说当今皇帝无能?你是在讽刺影射什么?你说这话有什么居心?你是不是反贼?”
“草……”
……
扶苏自旁走出,满脸自信。
“禀上!凡日月所照,皆是我大秦疆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
“……”
一道道诧异的眼神皆是看了过来。
冯去疾仔细揉了揉双眸,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走眼了。眼前的人的确是扶苏,可怎么好端端的变了个人似的,竟然还懂得阿谀奉承了?
好家伙,这回答简直堪称是完美!
换别人如此回答,那很正常。可要知道扶苏向来是无比耿直,多次在廷议的时候直面顶撞始皇帝,让他没法下台。现在倒好,怎么说话这么好听?
难不成,和扶苏闭关有关?
冯去疾捋着山羊胡,古怪的打量着扶苏。这段时间扶苏一直都没怎么现身,都说是被皇帝给关了紧闭。但是也有传闻,说是扶苏在泾阳暗中接触卓草,并且和他关系不浅。就像昔日的孔明灯,那也是卓草教的。
“咳咳!”秦始皇蹙眉干咳,淡漠道:“朕年纪虽大,却还不至于这般昏庸。我大秦疆土如今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凡我大秦疆土,皆行秦律。却想不到,在北地郡竟有如此放肆的混账!”
砰!
台案上的竹简都被狠狠摔在地上。
“陛下息怒!”
群臣纷纷作揖行礼。
“息怒?朕如何能息怒?”秦始皇猛地站起身来,“经蒙恬与卓草彻查,北地郡都尉赵擎作恶多端,视秦律如无物!八岁的稚童,都能在其安排下当上亭长,还足足当了两年之久!朕倒想知道,他难道有甘罗之才?如此大才,朕怎能不重用?!”
要不是蒙恬的亲笔书信,他都不信!
八岁当亭长,糊弄鬼呢?!
这番操作他们都知道,无非就是挂名混资历混岁轶。活别人干,功劳都是那稚童的,从小就让他领先别人几百步!等再混个几年,当个乡佐都不成问题。
赵高浑身哆嗦,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生怕秦始皇会注意到他。
“禀上,此事还与北地县丞有关。稚童乃是县丞私生子。”冯劫快步走出,作揖道:“臣治下御史中丞已禀明此事。赵擎暗中与县丞勾结,以权谋私扶持宗族子弟担任官吏。”
“冯劫!”
“臣在。”
“北地郡的事,为何汝事先毫无察觉?”
“臣知罪!”
在皇帝面前千万别找任何理由,乖乖立正站好认错就行。冯劫也是自知失职,所以不敢多废话。
“汝身为御史大夫,掌监察百官。北地郡的事汝却不曾察觉,任由赵擎等贪官污吏一手遮天。朕就罚你彻查此事,勿要放过任何一人。另外,罚轶两岁!”
说白点就是扣工资两年,属于是重拿轻放,这样的处罚实在是不痛不痒。其实就只是小惩大诫,意思意思而已。
“赵擎所作所为,罄竹难书。”李斯徐徐走了出来,义正言辞道:“其暗中收买官吏,挑选姿色极佳的隶妾,而后施以手段将她们卖至女闾谋利。有隶妾不堪其辱,自缢而死。有官吏暗中检举,却被他们发现。而后以莫须有的罪名,关进大牢半年,最终屈打成招!”
秦始皇眉毛几乎都拧至一起,眼神越发的冰冷。最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赵高身上。他念赵高有大才,很多事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贪财恋权并不是什么坏事,对他来说反而更容易控制。可他万万没想到,赵高能做的如此过分!
甚至,还敢染指刑徒粮饷!
足足十万刑徒民夫的粮饷,每个月都以十万石算。哪怕只贪两成,也是足足两万石粟米。低价卖出去,也价值五十万钱。
这仅仅只是一个月的!
赵擎他们最起码贪了两年!
贪钱无所谓,很多人都喜欢钱。像李斯背地里做的买卖一大把,捞的是盆满钵满,却也没人会说闲话。毕竟这些都是正当买卖,赚钱也是他自己的本事。动用自身权利,然后给自己买卖铺路,他也不会追究太多。
赵擎他们是贪粮饷,是在伤秦国的根!
“赵高!”
“臣……臣在!”
“这些事,汝可知晓?”
“臣……臣知道。”赵高连忙跪了下来,颤颤巍巍道:“赵擎乃吾胞弟,他无视秦律,臣自然也有责任。他的所作所为臣先前也都知道,也多次告诫他收手,只不过……”
赵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别看他支支吾吾的,却来了招以退为进,转眼间把自己完全给择出去。他要敢说自己完全不知情,他自己都不信。倒不如老老实实的先承认,再信口胡诌几句把自己择出去的好。
“中车府令以为如此就能开脱?”
蒙毅冷声走了出来,他这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扳倒赵高,他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蒙氏与赵高宗族素来不和,这笔账自然得要算清楚。当初赵高父母会被判至隐宫,就是蒙骜干的。后来赵高犯下死罪,也是蒙毅判其死罪。
他担任上卿多年,也知道赵高是什么人。这家伙的确是有才能,精通刀笔秦律,还擅长骑射。平日里拉拢勋贵,又喜欢阿谀奉承,深得始皇帝的宠信。别看他平时好像没什么,但却是极其记仇,城府极深。
比方说先前有侍御史弹劾过赵高,这家伙表面没说什么,老老实实受了惩罚。后续还与那侍御史交好,多次送些礼物,谦卑的模样都让人没法拒绝。可后续侍御史因为私底下醉酒说了句错话,然后就被赵高捅了出去,三族都被迁至陇西郡!
每每想到这件事,蒙毅就如坐针毡。有这么个狠毒的对头,自然是巴不得这家伙早点死。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他现在要不出来踩上两脚,那简直都对不起自己。
“上卿何意?”
“吾大兄驻守北地,负责彻查此事。汝胞弟的确很聪明,到现在也未曾供出幕后主谋,甚至是将此事全扛了下来。他只说假借汝的名号,在北地郡胡作非为。”
赵高面不改色,“上卿勿要公报私仇。赵擎犯下大罪,死有余辜,但吾是无辜的!”
赵擎可不是傻子,不会像余姬那么愚蠢。他们只要想办法保住赵高,那他们就肯定有希望。他把罪责全扛了下来,再把其余贪官污吏全供出来,怎么着也能保住这条命。只要活着,那赵高就能担保他的荣华富贵。
砰!
秦始皇猛地起身,目露杀机。
“赵高!”
“陛下息怒……”
“汝说是不说?!”
“臣……臣真的是冤枉!”
“冤枉?”
秦始皇自台上一步步走了下来。
赵高这样的人,他用起来很顺手,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二十多年来,赵高办起事来也很妥当,还未曾让他操心过。只是这些年赵高越发不老实,他也多次敲打过。
他会屡次赦免赵高,无非因为赵高属于公室宗族这脉。皇帝位置想要坐稳,那肯定离不开宗族支持。而且朝堂讲究平衡,宗族势力也很重要。安乐君已被罢免,现在赵高也将步其后尘。若是别的事,他能睁只眼闭只眼。可这次赵高过了界,他必要杀鸡儆猴!
“朕已命玄鸟卫彻查,汝府库藏有价值数百万的财宝玉石!还暗中与诸多游侠交好,栽培数十位死士。甚至还与些匈奴商贾有来往,利用关系售卖兵器甲胄。”
“臣……臣……臣……”
“汝是不是当朕瞎了眼?!”
“臣不敢!”
整个章台宫瞬间鸦雀无声。
赵高慌忙跪地,瑟瑟发抖。
咸阳城内的事,秦始皇自然都看在眼里,只不过取决于他是否愿意追究。现在既然要清算,秦始皇自然要一查到底。当他决定夜审赵高的那刻,他就已经打算将其放弃!
“赵高……汝乃诸赵疏远属。昆弟数人皆生隐宫,汝母被刑僇,本该世世卑贱。朕知汝彊力,通於狱法,破格举为中车府令,委以重任。但是,汝这些年来太过放肆,不知报恩。汝现在告诉朕,朕该以何理由放了你?!”
赵高双眼通红连连磕头叩首,每一次都极其用力。脑门磕在地上磕的是砰砰作响,短短片刻额头便已渗出鲜血。他知道,他干的事逃不过始皇帝的眼睛。他本以为这次能糊弄过去,却没想到却是要和他算总账了。
“呼……”
秦始皇长舒口气,重新坐了回去。环视群臣,他们也都是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事还得由他亲自来才行。
“廷尉!”
“臣在!”
“即日起,除赵高宦籍,削其爵位,贬为庶民。迁其三族至邯郸,世世代代不可为官为吏,永生永世不得离开邯郸半步!另判赵擎俱五刑之罪,其余官吏悉数削去爵位贬为刑徒!”
“唯!”
“陛下!臣知罪,臣知罪!”
赵高是彻底慌了。
就这一句话,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功亏一篑!
“朕若非念汝多年有功,朕便判汝夷三族之刑!”
秦始皇双眼都带有血丝,冰冷开口。
如此判罚,赵高就偷着乐吧!
蒙毅在旁也没多言,谁让人出自宗室呢?虽说赵高活了下来,却也绝了后路。从今往后世世代代不能当官,甚至都没法离开邯郸。只不过,他心里头还是有些不忿。
万一哪天始皇帝脑子一热,没准就把赵高给官复原职了。毕竟这事先前就做过,不把赵高整死,蒙毅心里头还是有些忌惮。
“全退下吧!”
“臣等告退!”
他们皆是退下,唯独扶苏留了下来。
“扶苏,中车府令这位置当由谁继任?”
“臣以为任嚣更合适。”
扶苏说的任嚣自然就是后世极其闻名的南海郡尉,只不过现在担任的是京师中尉。掌京师治安、兼管消防,是京城的卫戍长官。属官有武库令、武库丞,掌军器制造、贮存;有静室令,皇帝出巡时负责担任清路。
任嚣能力出众,也有军功傍身,本身就是出自中车力士。现在让他继任中车府令,旁人也绝对是心服口服。
“不行。”
“臣不解。”
“任嚣的确能胜任中车府令,可此职关乎公室,乃朕之近臣,执掌乘舆。汝能任人唯贤,的确难得。只不过,有些官职非公室不能担任。先前安乐君犯下大错,朕只得将其罢免。少府之职,最后交由章邯担任。而今赵高又出了事,若再由外人担任,只怕会影响朝堂平衡。”
皇权就是如此,三两句话根本解释不清。公室子嗣过多,担任职位过多过重,那对秦廷也没好处。可要是太少的话,皇帝位置都可能坐不稳。没有这票老贵族支持,如何能确保皇权?
秦始皇倒是不担心,下一代又当如何?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皆有这方面的原因。朝堂上重要职位全都由旁人把持,公室子嗣手里却没半分权利,早晚都会出事。
“那父皇以为谁更合适?”
“五大夫赵婴。”
“这……”
扶苏顿觉有些不合常理。
赵婴爵至五大夫,先前担任护军都尉。后来因为要得北伐,就把这职位交给了卓草。这几日赵婴心情相当不好,一直是闭门谢客。要不是秦始皇压着,他怕是得骑马跑北地郡找卓草算账。
平时他尽心尽力,好不容易有了捞军功的机会,结果就被卓草这外来户给抢走了。这事换别人身上,心里也肯定不好过。
赵婴精通律法,刀笔功夫也不差。但在武艺上差了些,包括骑射在内连寻常车士都不如,如何能胜任中车府令?
中车府令负责皇帝的车马管理和出行随驾,甚至亲自为皇帝驾御。职位至关紧要,非皇帝绝对信任的心腹侧近不能担当。别的不说,光是驾驭天子车马都没那么容易。想力挽六匹烈马,没个几年功夫根本做不到!
寻常车士都是佩剑置弩,束带着冠,髭须飘逸,威武沈稳。整个秦国,只有八百名中车府卫。用现代话来说,人人都是车马武士大内高手。
“就如此决定。”
“唯。”
“汝今日所回答,可是卓草教的?”
“额……父皇怎的知晓?”
“呵!除开他外,还有谁?”
自己儿子什么个性,秦始皇能不知道?
扶苏这家伙,说话能这么好听?
“他倒是很喜欢提问题说故事。”
“对对对,他还说以后准备写本卓草苏荷三千问,还要再出本卓草故事会。”
秦始皇闻言顿时笑出声来,本来苦闷的心情也是一扫而空。而后望着扶苏,淡淡道:“他既然和你说了这么多故事,那可曾听过天子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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