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夫人辛苦这一趟,本宫未有远迎,失礼了。”她含三分敬意,到了玉怀璧面前自然地执手相谈。
玉怀璧第二次见沈群梅,却已感觉她大变模样。头一次她出嫁时,那么娇羞含怯,如今落落大方,且也圆融许多。沈群梅如今乃是正一品德妃,位在其上,玉怀璧稍愣片刻,即下跪行礼,口尊:“德妃娘娘见安,臣妇罗玉氏拜见。”
罗沉也微微出神地跟着跪下。
“罗夫人多礼了,快请坐,本宫已经命人煮好了雾水云露,听闻从前罗夫人还住在宫里时,最喜欢喝这茶。”沈群梅将她请入座,而后转身归座。采英正好这时候和几个小宫娥端茶点上来了。
玉怀璧见她如此周密精心,也不知道她意欲何为,于是只好先问:“不知道德妃娘娘今日为何召见臣妇与犬子。”
沈群梅展颜悦色,答道:“先前东都怀仁坊一事,多亏罗沉公子机智相救,本宫听丽华说得明明白白,只不过陛下有他的考量,罗夫人也要体谅。”
“娘娘真是折煞臣妇了,官家天裁,圣明至极。”玉怀璧恭敬俯身。
闻言,沈群梅抿唇眯眼,轻声道:“都说夫人脾气易怒,如今真见了,倒是他们乱嚼舌根子了,你也无须担心,本宫会好好安排罗沉公子的上学之事,也算报答罗公子的恩情。”
这句话说的很是微妙,玉怀璧心里提起三分警醒,试探着问:“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兄长身为太傅,当为国家英才蓄意考虑,故而同陛下商议,罗沉公子年少多才,智勇无双,可以同太子在东宫研学,罗明二公子等到病好之后,也可以去东宫研学,陛下已经应允了,这件事不宜张扬,这才请夫人进宫一叙。”沈群梅说的轻巧,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要知道,能进天青影已经是无上光荣了,这次直接进了东宫,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在东宫里的,除了太傅,就是伴读,哪怕是随侍的,也都是宫里用老了的精明者,能在东宫研学,以后最起码也要从五品官做起。
“这恐怕有违规矩了吧。”玉怀璧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
见她有些为难,沈群梅细细盘算,食指在大拇指肚儿上来回揉搓,而后道:“规矩这个事,原本就是人定的,本宫看罗沉公子在咱们这儿似乎拘束了,咱们也不好说话,这样吧,采英。”
采英应声趣前。
“你带着罗沉公子去正一处,那里有做机巧的师傅,他或许热爱这类物件,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沈群梅所说的正一处就在东宫外头的甬道旁。
“是。”采英复来至罗沉身边,“公子请随我来。”
玉怀璧哪有不担心的,紧忙赔着笑,先看了一眼沈群梅,而后对略有萎靡不振的罗沉道:“你且跟着去吧,注意分寸就是。”
罗沉在这大殿内也本就觉得压抑,如今能出去自然微有悦色,便起身向沈群梅行礼,“谢过德妃娘娘。”
沈群梅见他知礼节,更是多爱了一重,“去吧,只别拘束了自己,若有喜欢的,告诉了他们,本宫就赏赐给你。”
“多谢德妃娘娘。”罗沉便跟着采英踏出殿去。
身后,沈群梅悠悠赞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这还是罗沉头一次行走在大魏后宫内,处处高墙,壸路长长,采英一边走一边向他作引。哪里是分宫楼,哪一处是华阳苑,哪一门为合意门。
“这里是岁粟庭,现在是两位公主的居所。”采英暂驻步,面向罗沉道。
此时他已经有些恍惚,只是跟着停下,却隐约听得有丝竹缦缦之声,而后是琵琶似瓶破般的清脆之音,这一声突兀,房檐上几只栖鸟都一并飞走,不知去处。他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采英望着岁粟庭,淡淡一笑,即道:“为着圣寿,二位公主正在演排曲子。”
罗沉心里好似头绳一紧,有些遐思,才又问:“公主们可还好?”
“正是托了公子与高公子的福,二位公主已经大好无碍了。”采英笑眼飞蝶,“公子前面请吧,就快到正一处了。”
罗沉轻轻应声,眼睛却还看着岁粟庭的大门。待采英走了两三步,他才随后跟上。绕过岁粟庭,往东走进清晏门,又步行多时,与两伍巡宫禁卫擦肩而过,又撞见一队宫娥,纷纷扰扰间,不知不觉便来在了端安殿外。而所谓的东宫便是这端安殿。大裂七逐时,天子于交华宫教养太子,各国效仿,齐国先设接云殿,楚国改建虎卧台,位据东方之正。便有东宫之称。
秦有六合宫,赵汉有配元殿,大魏的东宫为端安殿,冯氏庸朝有体德殿,先吕也有正宁殿。而如今沿用大魏宫制,故称端安。
过了端安殿再向前,便是天青影。而天青影与端安殿之间的甬道向南就是正一处。专门负责皇室的器物造办。采英引着罗沉进了门,便找到一位老师傅,看着就是花甲年纪。采英与他嘱咐了几句,便与罗沉作别离开,全让那老师傅带着罗沉在正一处里观览。
老师傅年纪虽大,但精神矍铄,两颊颇红,他眉骨生得高,眉毛却稀疏,眼皮浮肿,又是个塌鼻子,看起来滑稽得不得了。加上他一脸麻子,这里的人惯叫他麻公。
“公子可是也喜欢这些手艺?”麻公一步上前,迎着了罗沉。
此时,他们只在前院,这里是平日处理文务的地方,皇帝派了什么旨意,各宫有什么东西要做递来条子,贵人们需要什么送来文书,都是在前院接应,到了后头才是真正的场面。
罗沉等在天青影读书时,也常听见此处些动静,无外乎都是叮当五四的,他因是问:“喜欢,只是不知道正一处有什么。”
麻公提了提神,道:“正一处督办,有五门,木、石、金、瓷、机,除了瓷器门不在宫里,其余四门都在这儿,不如公子随我到后头看看?”他伸出胳膊,给罗沉作了一个引路。
“那便劳烦师傅了。”罗沉本有些烦闷,听麻公这样一说,只觉得烦忧且可抛到九霄云外,一踏步就跟着他进了后院。
过了正厅,直接从后门到了二进院,刚巧有两个内监捧了花盒要出门,他们见了麻公都是敬重有加,问了安好才匆匆离去。麻公与罗沉就站在台阶上,老人家指着左右两侧的屋子便道:“左边是石器门,宫里头的玉器多从这里出,右边是金银门,金银铜铁一类便是这里做的,公子请。”
说是一声请,罗沉先下了台阶,来至中庭。只见掩映着的窗户里,是许多工匠正低头苦做。左边房门上悬挂着一块牌子,写“他山”二字,再转头看右边房门上同有一块牌子,写“火炼”二字。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真金火炼,始为真金”。
“金石之物,到底有些俗了。”罗沉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注意地嘟囔了出来。麻公听得仔细,不由一笑,只在他身旁轻声道:“看来这些不足以让公子驻足,请再随我来。”
麻公领着他又进了三进。
这一处院子里比刚才清净好些,且墙下各自植树种花,更有生机。麻公即道:“这里就是木工门了。”
罗沉走到一处窗户前,便见里头正有一人给匣子描金边。抬头看窗户上悬着一个小木牌,刻字“粉饰”。他又到对面的屋子观瞧,窗户上同样悬着木牌,刻“八音”,里面没有人,临窗的桌子上正摆着好多张古琴的素胎。而坐北的正殿,则悬黑州木犀的匾额,正楷写着三个大字——公输阁。
罗沉愣在门前,看得出了神。他知道,公输,指的就是鲁班。木工门的开山鼻祖,也是机变的创始者。麻公不知何时来在他身后,也是抬头言说:“左右是描金画面儿的,还有做乐器的,木工门做东西精巧,便和机变门在一起,公子要不要进去看看?”
“可以吗?”罗沉有些不敢相信。
“且进就是。”麻公宽厚一笑,“里头的师傅应该正在给官家预备圣寿之礼。”
罗沉一听能进去,只顾着推门,却没想到正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他一个不小心,推了一个空,踉跄着跌入殿内。好在里头那人一把将他扶住,这才没给他摔着,麻公正哎呦了一声,里边的人便轻声问道:“没事儿吧?”
他问得温柔,罗沉又是个结实顽皮的,没有实在摔着,只是不好意思地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并来不及拍打身上,就赶忙行礼致谢:“多谢先生,是我唐突了。”
麻公与这人打了个照面,也是和颜悦色,似是特意向他介绍:“这位是罗大监的公子,罗沉。”
“原来是小罗公子,我可是常听到你的名字。”那人存笑说话,很是好听。
罗沉正疑惑,不免抬头,映入眼内的,是一个衣袂飘飘的正然君子。看模样,柳叶眉,荔枝眼,山根挺俊,面色如玉,若只说皓齿明眸不够意思,更多几分仙风道骨才是点睛。且他嘴角天然带笑,让人一见好舒服。
“我的名字?”
那人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搭话。麻公又对罗沉道:“这位是我们正一处特意请来指点这次寿礼的师傅,叫海双灵。”
“海大师!”罗沉目瞪口呆。
整个东都城,翻个底朝天,要找出一个让罗沉佩服的人,除了明瓮里二十四坊的海双灵再无别人。“真是海大师?”罗沉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声音过于尖锐,于是又放低声音问了一遍。
里头做活的人还提点了一句:“肃静。”
海双灵回头看了看,方对麻公和罗沉说:“咱们庭内叙话,别吵着他们,正是关键的时候。”
罗沉睁大了眼睛,兴奋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到庭院内,麻公则上前与海双灵合上殿门。
“说话注意分寸。”他们二人正背对着罗沉,麻公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海双灵微笑着答:“麻公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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