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的清晨,路旁的青草上甘露正圆,薄薄的晨雾充塞着每一个角落,仿佛是消声器,一切嘈嘈杂杂都消融在淡淡的晨雾里,整座小镇依然做着宁静的梦。祠堂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忙碌,每个人都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生怕粗重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惊醒了瑞萱。都希望这位精疲力竭、精明能干的大太太能再多休息一会。
几声悠长的公鸡打鸣声将瑞萱从打盹中唤醒。清晨的空气清新极了,瑞萱扶着椅子慢慢地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混合着花草香味的清凉空气,把郁积了一夜的浊气吐了出来,似乎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一大早,梅三叔公那漆的黑亮亮的乌木寿材就被八个壮汉抬进了梅家祠堂,三叔公也乘坐竹椅一起早早过来。昨夜,梅成按照瑞萱嘱咐,连夜给所有梅府上下仆役和伙计们们发放了足额的工钱和遣散费,但梅家的伙计仆役们都不肯就这么散去,依依不舍,一个个含泪守候在梅家祠堂。
几乎一宿未眠,瑞萱已是疲惫不堪。她缓缓走下台阶,步入他们中间,“既然大家念主仆之情,那就再送你们太太小姐最后一程吧!你们现在请帮我一个忙,给所有的梅家布店、鲁家米店都挂上白花,有别的店愿意挂的全部帮忙挂上,谢谢大家了!”
众人领命后很快散去了。
梅香也把母女的寿衣拿来了,针脚细密,大小合身,看来是精工细做。梅香说裁缝师傅执意不收分文,连夜赶制,说是为主顾做最后一件衣服,为雷江贞妇烈女尽最后一点心意。
贺老神医带着他的徒弟送来了整整一车上好竹炭,每支竹炭里面都灌进了老神医的防腐秘药。看来,昨夜,有很多人为了瑞蕙母女,通宵未眠。
最让瑞萱意外的是,县里最德高望重的七大家族的族长,今天一早不约而同同时出现在梅家祠堂。
看着瑞萱一脸错愕,其中一个老者说道:“鲁太太,听说梅家母女的事迹,我们七大家族都深受震动。各族族长昨天就从各地不约而同都进城来了,连夜聚在一起通宵开会商量。瑞蕙母女敢于舍身救乡亲,使雷江避免了‘家家挂白孝、户户有寡妇’的悲惨境地,是我们镇上亘古未有的节妇烈女,是雷江的贞洁楷模。为让我们子孙后代铭记瑞蕙母女的功德,我们经过一夜商量,一致决定,让瑞蕙母女合葬在卧冰湖畔,王祥墓旁!”
这是雷江乡亲所能给与逝者的最高礼遇!
瑞萱眼泪夺眶而出,她转过身,对着两具白绫包裹的遗体哭道:“瑞蕙、梅霞,你们在天之灵听见了吗,看见了吗?乡亲们爱你们,尊重你们!你们牺牲所值,死得其所!你们是雷江大地的女儿,你们再安心归到这片你们生养你们的土地去吧!”
瑞萱“噗通”一下跪下:“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我作为瑞蕙的姐姐、梅霞的姨妈,梅霞的婆婆,代表瑞蕙母女谢谢你们了!”捣头如蒜。
呼啦啦,周边跪下一圈,哭声震天。
2
寂静。全城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连街头叫卖的小商小贩也不见了踪影。
缟素。全城雪一般的缟素。
不仅鲁家粮铺、梅家丝绸铺全部被挂上了白花,而且,雷江两岸,所有的药铺、杂货铺和客栈门口,也系上了白条。
这是无声的反抗。这是凝聚的怒火。当下的雷江,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在寂静沉默的背后,是每个人胸中都奔腾着滚烫的热血,如同火山里翻滚的鲜红岩浆。
青石板上,缓缓地走来了一支队伍。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可以说,雷江镇前所未有,甚至,华夏大地,也是亘古未闻。
这是一支送嫁队伍和送葬队伍的集合体。
队伍的前头,是由一张四个人抬着由竹床和茉莉花装饰起来的花床,上面安静的躺着穿着月色底梅花图案旗袍的梅霞。上花床前,瑞萱和梅香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画了眉毛,涂了口红,点了腮红,按照当地的习俗,将梅霞的满头乌发绾成了成熟女性的发髻,证明她已为人妇;躺着的梅香双手合抱在丹田,脚上穿着一双红梅图案藕荷色缎面软底布鞋,身上洒满了刚摘下来的荷花花瓣,显得那样的端庄圣洁。
左边,梅三叔公穿着黑底红字百寿图长袍,坐着竹椅,由梅香陪着,缓缓而行,作为叔爷爷,他作为父方家族代表送孙女出嫁;右边,瑞萱换了一身黑色金丝旗袍,穿了一个牡丹红坎肩,头上一边戴着一朵红花,一边戴着一朵白花,作为姨娘,他作为女方家族代表送外甥女出嫁,花床后面,是一口八人抬的黑亮阴沉木棺材,前面一个大大的“寿”字,证明里面应该是一位高寿男尊者,但里面躺着的确实一个年方40的中年少妇,做为母亲,哪怕是躺在棺材里,瑞蕙也要看着女儿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没有送嫁的鼓乐,也没有送葬的哭号,有的,只是寂静。
还有的是队伍的不断扩大。无论老幼,男的头上扎着白带,女的头上戴着白花。
自明初雷江县令于龙以身殉职以来,全城送葬,五百多年来,雷江还是第一遭。
为两个女人全城送葬,建城两千多年来,雷江第一遭!
梅家祠堂本来到鲁家大院就几步距离,但瑞萱执意要整个队伍沿着雷江最繁华的街道走上一圈,她要带着瑞蕙和梅霞一起再次重温过去的快乐时光。
雷江码头,那里沉淀着瑞蕙和梅霞作为孩童的快乐;迎驾桥上,那里回荡着瑞蕙作为新娘的幸福;梅家绸布庄,那里散落着瑞蕙作为掌柜的辛劳。
瑞萱饱含热泪,一边走,一边回忆,心潮起伏。
队伍辗转到了鲁家大院门口。
鲁府早已大门敞开,鲁晓林站在门口迎接,瑞萱上前说,“鲁哥,我把媳妇带回家了!”
鲁晓林上前一把紧紧抱住瑞萱:“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接着,鲁晓林上去对梅三叔公施礼,想说点什么吉利话,却开口无言,泪花滚滚。梅三叔公摆了摆手,将头转到一边,老泪纵横。鲁晓林接着来到棺材前,拍打着厚重的棺木,哽咽着大声说:“妹妹,你就放心吧,你女儿梅霞已经出嫁了,成为我鲁家媳妇了!”言未尽,泪千行。
突然,阴沉的天霎那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是瑞蕙在天上流下的喜悦的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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