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熟知,是因为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也是因为这个,很多对历史并没有太多兴趣的中国人,还从政治教育课程,从各种影视作品中,听熟了另一个名字:石达开。
大渡河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中,增添了一系列英雄的名字,和****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安顺场强渡大渡河与十八勇士飞夺泸定桥。就在前些天,四川成都的报纸配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五十周年,还要轰轰烈烈炒作一件事:征集有探险精神的勇士,从再次全部撤掉桥板的泸定桥铁索上攀越大渡河天险。我不知道活动组织者的本意是什么,但善于发掘各种意义的记者在报道中说,这样,在国庆大典即将到来之际,这个活动可以再现当年红军飞夺天险的雄姿,借此可以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云云。
如此一来,一次很有挑战性的历险活动,立即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后来,我没有再关注这次活动举行的结果,只记得从新闻配发的照片上看到一些人正在抽撤桥上的桥板。看到那些桥板,我想起1989年夏天,我们第一次来到二郎山下的泸定。一天黄昏时分,大家喝多了一点酒,由当时还在沪定县工作的作家朋友高旭帆陪着到桥上散步。
黄昏的光线里,大家的面目渐渐模糊不清,而西边的天空,最后的阳光把血红的晚霞照得分外明亮。河风很劲地吹得酒后的大家都有些踉跄。大渡河正在洪水期,汹涌的波涛声在山谷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大家迎着河风趴在作为护栏的铁链上,看着西边那血红的晚霞一点点黯淡,最后完全消散,这时,我感觉到手下的铁链蛇一样的冰凉。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谁带的头了,反正,在满天星光的照耀下,大家都躺倒在木头桥板上了。
跟冰凉的铁链大不相同的,木头正在把白天蕴蓄起来的太阳光热慢慢发散。于是,被河风吹冷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粗砺然而实在的温暖。
桥头上的泸定县城正渐渐安静下去,河水奔泻的声音却越发响亮。有人在扯着嗓子唱红军长征的歌,唱关于大渡河的歌,即便使尽了全身力气,也盖不过大渡河波涛的歌唱。
我的头有些晕,便悄没声地把脸贴在了桥板上,因为木头上那粗砺温暖的冲击,也许还因为醉了酒,也许还因为别的什么,眼眶一热,泪水悄然沁出,泪水无声而痛快地涌流,慢慢地洇开在杉木桥板上。在我心中,像画地图一样,一条红线蜿蜒而行,向西,向北,我知道,这是这条大河所来的方向,这条蜿蜒的情感红线,正是这条大河的千折百回。向西向北,那些茫茫群山哺育了这条河流,也哺育了我的身体与心灵。
就在这天晚上,我突然打定了主意,走通大渡河。顺着大河溯流而上,我就可以循着一条人们不常利用的线路回家。
我发现,自己经常会给定一个自己的地理概念,如果我从泸定开始沿大渡河上溯,其实没有包含大渡河的下游地区。泸定以东以南,大渡河还穿过了好多个县,才最后在四川乐山市举世闻名的大佛脚下与青衣江和岷江汇合,再一起浩浩荡荡奔流向长江。也就是说,要真正走通大渡河必须从乐山大佛脚下开始。但在我看来,这段大渡河在我的心目中除了是一种地理,没有感情上的意义。属于藏区的大渡河,属于嘉绒藏区的大渡河应该从泸定开始。泸定是汉藏两个文化区结束和开始的地方。从地理上标识,河是大渡河,山是二郎山。
二郎山的名字,许多中国人都从一首歌里听熟了它的名字: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古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解放军,铁打的汉,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
如果不着眼于行政区划,只从文化分布来看,泸定就是西藏开始的地方。
不管是关于大渡河,大渡河山的泸定桥,还是大渡河北岸高耸于四川盆地边缘的二郎山,在革命史歌唱性的乐观主义叙事中,都在不太具有空间感的中国人中间,普及了一种地理概念。
在今天,使泸定广为人知的,还有蜀山之王贡嗄山怀抱里的海螺沟风景区。这个风景区以温泉和雄传的低海拔冰川知名于世。在这个地方,在从亚热带到终年积雪的雪线,一两天之内经历的数千米海拔高度,从中可以学习到真正的地理。当然,还可以学习植物学与动物学。我在山上就曾经被三条银环蛇上过一堂生动的生物课程。旅行结束之后,因此还写过惟一一篇以动物(银环蛇)来推动情节发展的短篇小说,名字就叫《银环蛇》。
在海螺沟的冰川与温泉盘桓几天后,同行的大队人马返回成都。我在泸定与大家分手,在高旭帆家里养精蓄锐几天,又去了一次康定,然后,于一个蕴雨的早上在康定车站乘上去丹巴县的班车上路了。
流经康定的折多河是大渡河的一条支流,水量不大,但在海拔急剧降低的山谷里,显得特别汹涌澎湃。公路沿着狭窄的折多河谷一路向下几十公里后,众山之中的山谷豁然开阔,道路也显得平缓一些,浩浩荡荡的大渡河重又出现在眼前。
宽大的河谷欲晴又雨,一些地方,被自天而降的灰蒙蒙的雨脚所笼罩,一些地方,被雨后的阳光照耀得格外明亮。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景象。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下车行走。也许是上天的特别看顾吧。没过多少时间,班车就停下来。这次,是因为昨天晚上爆发泥石流,公路被阻断了。
这是班车第三次停下。
第一次,车开出康定不远,一个旅客大叫起来,原来是车顶的货物被从车上颠下去了。
第二次,是全副武装的公安与武警设了路障检查。他们挎着***上车来,打量每一个人的脸,打量每一个人的行李,然后,下车挥动绿旗放行。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红色的尼龙旅行包被打量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里面除了一些干粮,一架笨重的珠江相机,几本书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们也仅仅只是注视而已,并没有要求我将其打开检查。
现在是第三次了,不需要人告诉,只要看看公路上排开的汽车长龙,就知道对汽车轮子来说,此路不通了。泥石流从毫无植被遮掩的陡峭山坡上流泻下来,粘稠的泥浆还在从上面破碎的山体上源源不绝地向下流淌,淹没了上百米的一段公路。泥浆还从山上带下来一个个巨大的石头,这些石头把公路路面全部挤占住了。
要是有人,有炸药,有推土机,清理这些障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没有人知道修路的人和炸药和推土机什么时候会来,也许在一分钟以后,也许要等上一天两天。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于是,从车上取下背包,脱了鞋,挽起裤腿,蹚过齐膝深的泥浆上路了。对面公路上,又是长长的一列车队。这一段路肩上只有很少的树木,所以,许多人只能蹲在卡车的阴影里,躲开雨后初晴后毒辣的阳光。当我穿过这长长的车队的时候,不断有人从车厢阴影里站出来,拦住我。
老板要不要松茸。
老板要不要虫草。
老板要不要,要不要。
我说不要,不要。这时,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把我堵在了两个卡车中间。他们也不向前面那些人那样,拿出什么东西来,而是定定的看着我。直到看到你心里发毛,其中的一个才笑了:朋友,有点砂金想出手,多少要一点吧。
我说我不是收金子的人。
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想解释怎么想走通这条河流,更不想向他们解释这条河流对我,对他们都意味着什么。
另一个人逼过来了,你总该要点什么吧。银元?文物?
我都摇头拒绝了。
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知何故他们自己反倒露出了张皇的神色。
这回轮到我笑了:我回家。回马尔康。
马尔康?你就这么走着回去?
我说,也许什么时候又搭上汽车了。
然后,其中挡在我前面那个人努力把身子贴到车厢板上,让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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