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的地理学,对一国影响至深。当下中国正进入新发展阶段,如何从战略上定位不同区域,构筑全国新发展格局,尤为重要。本文分析了80多年前的中国定都之争中,钱穆先生所提出的“首都论”及其及背后的文化地理学,为我们呈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战略视角。
钱穆先生把西北地区视为关乎中国未来政治命运前途的“心脏地带”,因而主张定都西安,北京则为陪都。定都西安既有深远的经济地理原因,也是对未来中国立国大计的宣示:以一种逆势进取而不是安于永逸的国家精神,来宣示对西北边疆安全和地区建设的关切,通过西北地区的建设来振兴整个中国。一言以蔽之,“中国之不治,其患在西北;新中国之治,其希望亦将在西北”。
钱穆关于中国立国形态的独特思考,不同于当时陆地强国苏联和海上强国英美,而试图探索一条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的中国文明道路。他这一设想虽因种种现实条件未能施行,但却引发了人们对中国政治地理格局、立国形态和文明发展道路的深刻省思。如今,西北资源天然向东南倾斜,东部人口过度增长,弊病和缺陷已逐渐暴露。当下中国能否“反求诸己”,在自身的历史和文化脉络中兼收并蓄,走向“民族之再生”,乃至“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需要更为深远的谋划。
“建国于大地之上”:钱穆的首都论、立国形态观与文化地理学
从1937年11月蒋介石迁都重庆到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还都南京,这一时期的首都更替激起了当时中国政学两界对建都问题的激辩,首都问题成为民国中晚期风靡一时的宪制议题。傅斯年、胡焕庸、张其昀和钱穆等人各自撰文立说,逐渐形成建都西安、武汉、北京和南京等多派主张。
钱穆先生从1942年至1946年陆续撰写并发表《战后新首都问题》《论首都》等政论文章来予以回应,足见钱穆对首都选址,及其背后政治及文化意涵的关注和重视。
对钱穆而言,这数篇文章绝不是简单应对一时的政治议题和时代需要。钱穆认为,首都的政治地理和文化地理学意义还远远没有被时人充分挖掘和阐明。
1951年,钱穆在台湾应邀发表一系列演讲。在“中国历史上的地理和人物”一讲中,他重提自己当年的首都说,并通过“文化地理”这一概念,从中西文明比较的视野来看待首都问题所反映的立国形态与中国历史大势的内在关联。
简而言之,自1940年至1960年间钱穆的首都论说着眼于新的历史时期和世界格局,以立国百年大计的眼光审视现代中国的立国形态和未来前景。
这些文化地理学论述集中体现了钱穆对战后中国乃至世界政治地理格局和中国文明未来的深思熟虑。在首都位置的选择上,他的观点十分明确:新中国的首都问题,“西北重于东北,中心重于偏隅,大陆重于海疆”,所以应当定都西安,以北平为陪都。
首都论主要可以从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立国规模与精神以及海陆文明的道路选择这三个递进的层次加以阐述。
▍中国的“心脏地带”:定都西安与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
1943年的中国处在一个风云突变的大时代之中,世界反法西斯战争鏖战正酣,英、法等西欧国家主导下的全球体系正在崩解,同时新的世界秩序依稀可见;另一方面,在国内的抗日战争中,近半国土惨遭蹂躏,民众流离失所,而随着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胜利和《开罗宣言》的发布,中国人民和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得以眺望战争胜利的曙光。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钱穆方能于山河破碎之际,运思战后的世界秩序和新中国的政治重建。
从世界学术思潮的视角来看,这一时期也是政治地理学蓬勃发展,继而走向巅峰的黄金时代。就在钱穆发表《论首都》的几个月后,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Makinder)于美国《外交》杂志上刊载《环形世界与赢得和平》一文,深刻分析了战后的地缘政治局势。
大致在这一时期,卡尔·施密特的《大地的法》,詹姆斯·菲尔格里夫的《地理与世界霸权》等多部论著相继出版发行,一系列政治地理著作不断涌现,呈现百家争鸣的盛况。无论是钱穆还是当时参与建都讨论的学者,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这一思潮的影响,在这样的时代和学术背景下,建都问题逐渐演变为未来中国是走向陆权还是海权的道路之争。
无论是对钱穆还是同时期的其他论者来说,首都问题不单单是一城一地的选址问题,它一方面事关中央政府的所在,是国家统一和政治秩序的象征,另一方面其地理位置往往反映,并深刻影响着未来国家的整体战略规划。
就钱穆而言,定都西安的着眼点是西北地区。钱穆主张定都西安的核心着眼点是,通过西北地区的建设来振兴整个中国。钱穆所定义的西北地区主要包括西藏、西康、新疆、甘肃、宁夏、陕西、内蒙古、绥远和察哈尔等地区。钱穆的西北地区论和首都论可谓是一体的两面。
实际上,中国西北地区也倍受西方地缘政治学者的密切关注。英国著名地缘政治学家哈尔福德·麦金德在其1904年和1919年发表的《历史的地理枢纽》和《民主的理想与现实》两部论著中,基本都将中国的西北地区划入其“心脏地带”的政治地理范围之内。
麦金德首创的“心脏地带”这一概念,凝聚了他最为核心的地缘政治理念。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麦金德的心脏地带理论,那就是“谁统治了‘心脏地带’便控制了世界岛;谁统治了‘世界岛’便控制了世界”。
在麦金德看来,中国的“心脏地带”有两条通道可以进入中国腹地,一条是经甘肃省到达西安,另一条是从贝加尔湖沿东南进入北京。历史上,中国多次受到“心脏地带”的侵犯,继而征服者将会在中国的土地上建立新的帝国,并从草原人的统治中脱离出来。
因此麦金德认为,北京和西安都是由来自心脏地带的征服者建立起来的首都。虽然这一说法不完全符合中国的历史事实,但毫无疑问,西安和北京这两个城市成为中国不同朝代的首都跟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具有紧密的联系。此外,詹姆斯·菲尔格里夫以及斯皮克曼都在其著作中对“心脏地带”理论进行了回应和发展。
钱穆在《论首都》和《战后新首都问题》两篇论文中也同样将现代中国的地理区位划分为两个部分,并把西北地区视作关乎中国未来政治命运前途的“心脏地带”。钱穆对于中国历史上来自“心脏地带”的游牧民族不断南下侵扰、征服并统治中国内地的史实烂熟于心,但他尤其在意这一地区对于当时国家内部的政治地理意义。
经历了晚清左宗棠平定新疆到中华民国确立“五族共和”为立国原则的历史进程之后,现代中国的国家整合势必要涵括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国内地,和以游牧文明为主的广大中国西北边疆地区,钱穆指出:“今既诸族共和,文化教育之陶冶最其先务,而政事抚辑亦不可忽。”钱穆对西北地区的深度思考切中的是抗战后现代中国国家建构这一问题。钱穆指出:
今试旷观并世列强,所谓内政问题,其最要者必有两事:
一、其国内有异民族杂处,未能融洽一体。
二、其国内民众生活显分为两阶级,不能调和一致。
钱穆所言的“内政”应扩大化理解,涉及现代国家建构所要面临的基本问题,即民族问题和阶级问题。钱穆基于这两个问题各举一个历史案例,第一个是一战前的奥匈帝国,该国由于没能处理好国内奥地利—匈牙利的二元民族统治结构,以致奥匈帝国在一战战败后被分裂为无数小的民族国家;而另一个则是深受国内阶层分化悬殊困扰的沙皇俄国,一战爆发弱化了沙俄当局对国内反对力量的控制,继而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列宁所领导的布尔什维克最终夺取政权。因此,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如果得不到有效地安顿,国家就随时面临着分裂与革命。
钱穆认为,当时的中国“兼犯此二病”。中国自古即是一个超大规模的广土众民的多民族国家。从传统的帝制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过程中,民族问题也在这一进程中被凸显出来。
随着辛亥革命后“五族共和”原则的确立,中国少数民族分离倾向被大大抑制,但是民族矛盾和分裂危机仍然是现代中国所要面对的核心议题。
另一方面,钱穆所谈及的阶级问题应作广义的理解,主要强调不同社会阶层、行业群体和地域分配上的财富不均,贫富差距逐渐拉大的社会现象。毫无疑问,整个民国时期由于帝国,主义的经济入侵和官僚资本的盘剥,再加上后来日寇侵华,无数的民众生计困难,同时社会贫富差距悬殊,阶级矛盾非常严重。
钱穆另辟蹊径,指出中国所面临的民族问题和阶级问题基本重叠于同一个地理现实之上:中国西北。一方面,西北地区的蒙古族、藏族、回族等多个少数民族“皆自有语言文字,自有宗教信仰,自有风俗习尚”,再加上清廷所采取的羁縻政策,这一地区仅能谋求一时安稳,以至于共和政体建立之后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对现代中国的国家认同程度十分薄弱。
此外,西北地区贫瘠枯槁,气候苦寒,经济发展难度极大,“文化教育与经济物质环境,处处与东南,东北相差甚远,不啻若异国”。
综合此两大问题来看,当前中国的人力物力资源大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地区,因此中国此时身处“偏枯不遂之症”的困扰之中,这一病症的症结,正在中国的西北十区。钱穆断言:“必使此偏枯不遂之病,脱然而去,而后可以言统一,而后可以言治安。否则内患必由此十区起,而外祸乘之。天下未有偏枯不遂而可以成为康乐之生命,健全之体格者。”从正面来说,作为“心脏地带”的西北地区对中国国运的发展同样有诸多积极因素。
钱穆指出,随着西北地区交通和勘探的不断发展,其丰富的森林农牧资源和矿藏终有一天能够回补东南沿海地区资源的不足,实现互利共赢的局面。一言以蔽之,“中国之不治,其患在西北;新中国之治,其希望亦将在西北”。
此外,现代国家建构离不开对国际局势的判断,尤其是对现代战争的军事威胁的判断。西达·斯考切波指出,“国家……内在地依赖于两个方面:其一是阶级分化的社会经济结构;其二是国家的国际体系”。
1942年至1945年前后,美国、苏联、英国和中国都属于世界反法西斯同盟阵营,共同对抗轴心国的军队,所以此时的钱穆很可能出于国际同盟的战略大局考虑,对本国战后将要面临的强敌不便直指其名。但是我们不难看出,钱穆在暗中将北方的苏联,认定为战后对本国的主要军事威胁。
钱穆借古喻今,指出中国历史上各朝代的主要军事威胁基本都来自北方,“再以国防观点论之,中国历来大敌外患,在北不在南……以往如是,最近的将来依然要如是”。钱穆认为,战后中国所面临的主要外敌威胁依然会来自中国的北方,而中国的北方仅有一个对中国构成巨大威胁性的超级大国——苏联。
此外,钱穆的陆地意识也加深了对这一问题的判断,“今虽科学日新,机械万变,大洋之舰艇,高空之飞机……然两军决胜之基点则仍在大陆”,“人类大战争仍将在大陆上展开。国家民族决生死的战争,必在大陆上演出”,再加上中国自古是一个依托大陆的自主性的农业国家,因此并不惧怕帝国,主义的海上封锁。但是,一旦“中国北部大陆陷入敌手,则中国人将被赶入海里,宋、明如是,马其顿之于希腊,日耳曼蛮族之于罗马,形势亦复如是”。钱穆警醒我们,苏联将会给今后中国的国家安全造成潜在的威胁。
基于以上对中国内外形势的深刻剖析,钱穆主要提出了两条建议:其一:定都西安,以北平为陪都;其二是在西北地区进行大规模的铁路建设,通过基建来强化新中国的基础性(infrastructural)权力,同时在西北地区普及教育,构建中国的国族认同和“大群意识”。大概由于中国占据了心脏地带的一部分,钱穆对西北地区的铁路建设则满怀期待和希望:“交通者,实人类历史影响于地形之一最要事项也。”此外钱穆引述孙中山的话,指出“铁路建筑,则首及西北系统”,“此种铁路实居支配世界的重要位置”。
唯有改善西北内陆的交通系统,国家才能真正通过资源调配和军事部署实现对中国“心脏地带”的控制和发展,也唯有通过改善西北内陆交通,其中的矿产资源和森林农牧资源才能由此运往外部,实现经济合作与互补。无论是兴建铁路还是普及教育,在钱穆看来有效实施这些国家战略的前提和基础是将西安确定为新中国的国都。那么,首都的地理区位为何对此而言如此重要?
“一国首都所在之选择,虽非一种政治制度,而实与一切政治制度有精神上内在甚深密之关系”。在钱穆看来首都与一个国家体制的内在联系很大程度上体现在精神方面,一个国家的首都意味着中央政府的所在,意味着一个国家的控制枢纽,因此,“首都所在地之一切物质环境,其影响于整个政府之精神方面者,盖甚微妙而深挚”。钱穆十分强调首都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环境对一个国家政治体制之内在精神文化方面的影响。
另一方面,我们不能忽略钱穆谈首都区位的历史大背景。钱穆预见到战后中国将迎来一次关键的立国时刻,因此定都作为一个影响深远的宪制议题就得以凸显出来。“窃谓国家首都地位之选择,此乃立国百年大计,必与其整个国策相配合,换言之,即当与国家前进之动向相配合。”因此,首都实际上反映了对于现代中国的立国规模的定位和谋划。
在这个意义上,定都西安就和钱穆所设想的立国方略衔接起来。既然西北地区对于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么首都的选址也必须要配合振兴中国内陆的基本国策。西安的地理位置恰好是在西北和东南地区的交汇,是东南地区的人力物力资源输送西北,并支持西北地区发展的经济交通枢纽。
在钱穆看来,定都西安既具有深远的经济地理原因,同时也是对未来中国百年立国大计的郑重宣示,通过一个定基性的政治决策来宣示对以西北地区为重心的国家安全和地区建设的关切。
此外,中央政府的所在往往会形成人才和文化的中心,定都于内陆恰恰是吸引全国的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回流至这些地区,以解决中国“血脉不流通,神经不健全”的偏枯之症。
除了知识分子和精英以外,钱穆更为看重中国广大内陆的群众,定都西安正是要“接近国内大多数想接近政府而无法接近的民众”,西北乃至整个内陆地区长期远离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同时当地民众也缺乏条件来了解和靠拢政府,长期以往将损害一个国家的内在向心力和整合能力。
此外我们自然不能忽略定都西安在国家安全和统一层面上的意义。钱穆在其文章中对明成祖朱棣大加赞赏,在钱穆看来,基于明王朝当时的历史时刻,定都北京无疑是一个目光深远的政治决断。
“所以明成祖之建都燕京,实得汉、唐建都长安之规模,同样为一种逆势动态的进取国策。”在此意义上,定都西安就显得别有深意。
正如前文所示,钱穆将未来新中国最大的国家安全隐患定位在中国的北部强邻苏联,那么定都西安就是效仿明成祖故事,通过将国家的政治军事中心建立在与外敌抗衡的国防第一线,以一种积极防御的姿态和策略来构建中国的新国防体系。
我们似乎也应当考虑钱穆在文中所不便明言的国内政治环境。《论首都》一文写于1942年,当时国共两党正在开展第二次合作,共同抗击日寇的侵略。《战后新首都问题》写于1945年8月,日本法西斯战败投降,国共两党即将就战后中国的政治统一展开协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钱穆自然很可能去关注和思考,如何使两个拥有不同意识形态纲领和组织原则的政党达成一致,共同致力于新中国的统一和战后建设。
我们不难想到,西安距离中共陕北革命根据地的延安仅有300千米左右,西安亦可以被视作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势力范围的交汇点。定都西安对两党而言既是政治合作的象征,也是通过政治地理的现实条件促成两大政党的实际权力范围得以融合统一。
▍进退之势与立国规模:钱穆论首都地理与民族精神之关系
钱穆对于新中国首都之地理区位的高度重视反映在两个维度上,一个是现实政治层面,钱穆高度重视首都位置与国家建构及国家安全之间的内在联系;第二个层面,钱穆试图通过新首都来重塑新一代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如果说现代国家建构问题主要是应对立国时势而作,那么民族精神的重塑则称得上影响未来中国命运走势的百年大计。在此钱穆主要借助中国传统的政治观念来诠释地理因素对国民精神和国运走势的内在影响。
钱穆在《战后新首都问题》一文中通过梳理秦以降两千年来中国各朝代首都区位的变迁与本朝立国规模的关系来论述该问题。在开篇,钱穆从“有些国家常有首都问题之发生,而有些国家则否”展开对古今中外各个国家的类型学划分。
在钱穆看来,古往今来的国家分为两类:自然国家和人文国家,或曰单式国家和复式国家。钱穆认为,除开西方的帝国以外,泰西诸国从古代城邦国家到近代民族国家都是一种自然单式国家,因为它们都有自然之疆界与民族。
相比之下,中国自秦汉以来就进入了人文复式国家的阶段,“其国家之创建,全由人文化成,而不复为自然的地形与民族之隔阂所限”,也就是说,中国国家的形成受自然地理因素的影响相比较小,而受中国文明传统的影响更大。因此,西方大国的首都如伦敦、柏林和巴黎是自然形成的。
但是中国自古以来首都的地理变迁就十分频繁,其中当然不乏地理条件的演变,但主要是人事所为。因此钱穆指出,“在人文复式国家,首都之选择,实为一至重极要之事。一国家之规模与精神,只看其首都之选择,已不啻如示诸掌”。
事实上钱穆所讲的立国规模与精神,既反映了一个国家的人民所共享的民族精神与文化气质,同时也可视作国家的宏观战略和基本国策。因此立国规模本身即是制度结构和文化气质的统一。钱穆把中国历史上的立国规模与精神主要分为两类:顺势进取和逆势退婴。而中国的立国规模同中国的地形地势又有极为紧密的联系。
总体而言,中国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低,西北为内陆地区,气候寒冷干旱;东南为季风地区,气候温暖湿润。在经济层面来说,东南物产丰饶,经济繁荣,而西北物资匮乏,经济发展滞后。因此,就自然之势而言,中国的人力物力资源会自然地从西北向东南倾斜,“一切风气土物,亦削于西北而积于东南”。
实际上,有此种中国地理现实所引致的“自然之势”于中国各地均有不利影响。与西北地区的不利之处前文已经详细说明。扼要而言,西北的贫瘠闭塞不利于现代中国的国家统一和国家安全,使中国始终面临分裂和解体的危险。
然而,这样的局面于东南地区而言同样是有害的,人力物力资源在东南的高度集中,会导致“东南常有沉淀壅滞之患”。在费正清、孔飞力等历史学者的研究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明清帝国中叶,中国东南地区在经济高度繁荣的同时所产生的一系列社会隐患:
人口过度增长突破了当地农业生产能力所能承载的数量,由此江浙地区产生了大量无地流民,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社会矛盾激化。而钱穆所看重的是,过度的富庶和安逸对一个民族之精神气质的侵蚀和消磨,尤其是当中国的首都地处“六朝金粉”的金陵或临安时,中国自然不复有汉唐时期磅礴恢弘的精神气质。
钱穆藉此将中国的历史分为两个阶段:秦汉隋唐为一个历史时期,宋元明清为第二个历史时期。西汉、隋和唐将国都置于长安;北宋以汴京为都,南宋偏安临安,元明清三朝定都北京。钱穆认为,历史上凡是定都长安的王朝都展现出一种逆势进取的国家精神。
就自然条件而论,长安实非定都之首选,关中地区的经济不足以供养国都,因此需要利用漕运从中国东部地区输送粮食物资,劳费极大,同时秦汉以来中国的文化中心在中原,洛阳和汴京都是中国人才荟萃的渊薮。而长安则需要将东部的精英一并输送至长安。
然而钱穆认为,就各个王朝之立国规模来看,西汉和盛唐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恢弘磅礴的朝代,整个国家的内在精神充满了昂扬坚韧和积极进取的大国气质。相比之下,东汉则更显局促和守成,而北宋则疲软不堪,无力对抗北方游牧民族而国家沦陷。
钱穆认为,整个中国即是一个政治身体,“国家形势,譬之人身,倘以中国为一大人,西汉则头脑在关中,洛阳其胸部”。因此,西汉隋唐政治身体的头部直接面对苦寒贫瘠的自然条件和北方外敌的军事威胁,“头脑豁露在外,时时有清新寒冷的刺激”,因此整个国家始终处在一种动态的危机感之中,由此激发了一个民族的积极进取的事功精神和一种奋斗竞存的尚武精神。
此外,中国是一个农业文明国家,而传统农业文明的特征即是安土重迁,封闭自足。钱穆认为,首都的选择应当从整个文明的精神气质上考量,弥合调剂中国文化气质的弊病和缺陷,西安一城一地的资源和人力绝不足以供给一个首都的规模需求,因此必须要建立和维持强大的国家动员能力和财政汲取能力,把全国尤其是东南地区的人力物力补充到首都来,籍此来保障中国的国家机器在此种逆势的动进中常葆活力。所以在钱穆看来西汉隋唐的政治首脑“常带一种复杂的动进性于不自知觉之中。而此种复杂的动进性,实与农业文化之安定纯一相得益彰”。
钱穆将上述国家首都与民族精神的内在关联扩展到对世界文明史的考察之中。钱穆认为,西欧文明的中心始于希腊,继之以罗马,近代以后经西、葡、荷、法而到英国,然后再次转向大陆,又德国到苏联。总体而言,文明中心的历史演变遵循了“由平趋高,由暖趋凉,由小地面到旷大处”的规律。
钱穆认为,西欧文明中心的地理变迁规律使得欧洲民族得以不断保持一种“精力弥满,不断有奋进迈上之概”。麦金德等地缘政治学家将这一西方文明迭代继起的演变过程,大体总结为陆权最终对海权所具有的战略优势,而钱穆则以地形高低作为文明中心变迁的内在机理。
相比之下,中国文明的历史转动趋向却刚好相反,“从黄河流域,以长安、洛阳为中心的渐渐移到长江,再由江浙移趋闽越,真是由大地面移向小地面”,因此中国历史发展的整体规模是顺势向下的,缺乏一种逆势进取的文化精神。
事实上,中国不同区域之间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偏枯”现象正是这一文明弊病的表象,而一个国家同时存在两个形态相互对立的区域往往是大乱将至的前兆。因此,钱穆认为,中国历史文化的新生一定要在自身文明的内部去寻找,那么中央政府就应该领导全国的知识分子和经济力量,回向中国广大的高寒内陆地区。
如果把视野拉回到钱穆所生活经历的历史世界之中,我们就更能体会钱穆从国家民族精神层面推崇西安为新中国国都的用心了。一方面,从南京国民党政府成立的十年时间,都城一直位于南京。在钱穆看来,此时的国民党政府的政治决策和机构已然处在以四大家族为首的官僚资本的侵蚀和感染之下。
如果未来的中国想要摆脱官僚资本以及这种资本力量所内含的奢荣萎靡的精神气质,就应该将政治中心同经济中心相分离,“若据经济情形,则政治首都不必与经济中心重规叠矩……若求以艰苦卓绝建新国,若求超拔于官僚资本贪污恶浊空气之氛围,则毋宁以政治首都远离商业城市”。
另一方面,中国尚处在外敌凌虐,山河破碎的危亡和刺激之下,但钱穆认为,中国文明的未来恰恰就需要在这种极端的刺激之中促使这个古老文明迸发出强大的精神力量,而这种新精力,将是“中国民族新生命之复始”。
在西安这样的自然人文环境下,中国的新一代政治精英,从政治家,军人到思想家都应该在此接受洗礼,体悟中国民族精神中坚毅强韧笃厚伟大的一面,常保此种救国于危亡之中的生命力,成为实现新中国文明复兴的“活的长城”。
▍兼具海陆的大陆农国:文明比较视野下的中国道路选择
“夫新中国之建设,将为内陆开发乎?抑为海洋飞跃乎……此诚国家百年大计,所当先决,国策则精神有所凝注,而新首都之选择将不烦言而定。”钱穆在《论首都》的结尾敏锐地指出,首都问题的背后实际上是战后新中国的海陆文明道路选择的问题。
从表面上看,钱穆的主张是典型的“陆地中国”观念。钱穆对陆地的推重,一方面具有国防因素的支撑,即前文所述对北部军事威胁的积极防御,同时钱穆亦有对中华民族之精神重塑的考量。但我们不难发现,钱穆并没有把新中国单纯定位于一个陆上或海上国家,而是提出“大陆农国”这一概念,凝练地表达了他对未来中国文明道路选择的设想和期望。
钱穆在其1943年发表的《农业与国防刍议》一文的开篇,就旗帜鲜明地提出“中国一大陆农国也”。由于此文发表于抗战时期,往往被认为是一篇针对国防建设问题的应时之作。其实早在1942年的《战后新首都问题》中,钱穆就把“大陆农国”这一概念提升到文化价值层面来讨论,“中国传统文化,亦是一个最标准最理想的大陆农国的文化”。到了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钱穆在其《中国文化史导论》与《文化学大义》当中,以中西文明比较的视角系统阐明了“大陆农国”理念背后的文明意义和价值关切。
首先,钱穆认为,“大陆农国”是对中国地理环境和历史情形的总体性概括,“遍国中皆农村,遍国人皆农民”,中国自古即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中国的国民之大部分也由农民组成,因此从历史事实和国家现状来看,中国都是一个依托于大陆的农业国家。
按照主流的政治经济观点,相比于现代工商业文明,农业文明是一个封闭和落后的文明形态,直到晚近,在中国诸多文学历史作品中农耕文明特质往往仍被视为当今中国国民性问题的根源和病症所在。而钱穆早在1943年的《战后新首都问题》中明确提出:“中国已往是农国,中国人之将来依然仍是农国。只不过要成为一个新大陆的新农国而已。”
如果要想理解钱穆对农国的推崇,我们一定要将其放置于民国学术和思想的语境之中来考察。一战之后,中国的知识分子亲眼见识到了欧洲战争的残酷和无情,并转而考察和反思西方国家科技和物质文明的弊病根源之所在。
1925年,章士钊在《甲寅》杂志发表《农国辨》一文,其中的“农国”概念,正是基于对工商业资本主义之根本弊病的认识而提出的。章士钊是如此定义农国的:“取义在均,使有余不足之差,不甚相远,而不攫国外之利益……谓之农国”,而与之相对应的工国的定义则是,“因之资产集中,贫富悬殊,国内有劳资两阶级相对如寇仇者,谓之工国”。
因此在章士钊这里,农国已经不是意在农业,而是借助农业文明和农业精神中的某些特质和经验,来弥补现代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和弊病。
钱穆的农国思想,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章士钊等民国学人的问题意识和思路,并且更进一步,从深层次的中西文明比较的维度来阐述农业文明之优劣。在《中国文化史导论》和《文化学大义》中,钱穆把世界诸文明的起源划分为三种,并分别对应不同的地理环境。
“世界人类文化在源头上,有三大类型:一、游牧文化。二、农耕文化。三、商业文化”,“大抵游牧发展于草原高寒地带,耕稼则多在温带平原河流灌溉之区,商业则繁盛于海滨及近海各岛屿”。而钱穆又进一步指出,这三种类型其实只需分为两类:农业文化,游牧与商业文化。
钱穆比较分析了内含于这两种文明深层的不同精神气质和价值理念。游牧与商业文化具有诸多根本性的共同特质。首先,这两种文化都需要向外依存,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需要不断流动,而商业民族同样在利润的追逐下不断迁徙。
这种不断流徙的生存空间,赋予此种文化鲜明的敌我意识,因而具有内部的团结和外部的侵略性。这种侵略性和生存竞争,进一步赋予游牧商业文化的个体以高度发达的工具理性,即“富工具感”,同时也由此生成了这一文化发达的经济理性。因此这种文化在后来往往在寻求富强的能力上更胜一筹。
我们不难看出,钱穆所说的游牧与商业文化正是他对西方文明源头的类型学剖析。紧接着,钱穆实际上通过分析该种文化的弊端,来分析现代西方文明的根本病症。首先,这种文化由于不足以自存,所以要不断向外扩张征服,然而空间是有限的,一旦到达扩张和征服的顶点,就必然面临着衰落和死亡;其次过度发达的工具理性和工具观具有一种“反噬”功能,当人类不断征服自然,不断将外物作为自身的工具之时,“乃自陷于工具之依存。故先则人为主而器为奴,继则器为主则人为奴”,现代的机械生产和科技同时也在异化着作为主体的人类。
钱穆对中西文明的类型学划分的深层含义是什么呢?不难想到,身居“草原高寒地带”的苏联和位于“海滨及近海各岛屿”的英美,正是当时世界上陆地强国和海上强国的典型代表,在钱穆看来,基于海陆二分的这两种文明在本质上都是西方文明衍生出的两个分支,既共享着同样的文明优势,自然也都具有同样不可调和的根本弊病。钱穆在其多篇文章中提到这一观点,即从文明传统而言,英美等自由民主国家与共产主义的苏联都源自一个共同的西方文明传统,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既不能走向西方意义上的海权,也不应走向苏联意义上的陆权,而是要走出自己的文明道路。
因此中华农业文明不是对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补充和调和,而是一种从源头上就与之完全不同的文明类型。在钱穆看来,由于农业文明的自给自足,农业民族往往轻工具,不尚征服,社会组织散漫但人伦观念极重,轻财而质朴,安足而纯一。
这些特点恰恰站在了游牧与商业文明的对立面。值得注意的是在农业文明的天人关系上,农业民族强调天人交合,在一片固定的土地上固守耕作,生于斯,老于斯,因而对中国人来说土地具有一种强烈的情感价值意义,继而在人与社会关系层面上,中国文化把人生和社会视作浑然的一体,个体的“小我”与大自然亦为浑然的整体。
钱穆认为,农业文明使人安足,不相争夺的精神特质能够带给人类真正的良善的生活,因此农业文化才是“人生理想之最先步骤”。同时,农业文明亦具有一定的缺陷,如不擅于富强之道,往往易于被他人侵略而不能自保。因此,农国需要“大陆”这一地理特征作为其保障。
“(农业文明)其小型者,易受外界征服文化之侵凌而不克抵御……如中国则为大陆农国……故其文化继续绵延,且有新生。亦由团结力强,不易为外围侵略所征服。”
钱穆在此同样借助了文明比较的视野,他指出,古代其他的农业国家,如巴比伦和埃及都是小型农国,因此“其内部发展易达到饱和点,其外面又不易捍御强暴,因此古代小型农国文化生命皆不幸而夭折”。
而中国作为古代唯一的大陆农国,“自始即在一大环境展开”,不仅有利于大一统国家形态的构建,而且抵挡异族入侵的能力更强,因此得以文化绵延数千年。
然而晚清以降,中国文明所面对的不再是传统的游牧文明,而是以泰西诸国为主体的西方新型工商业文明,其特征“乃为有新科学、新工业之装备”,传统中国文明的大陆农国特征已经不足以应对西方诸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诸领域的全方位挑战。
钱穆认为,中国文明的未来在于返本开新,将大陆农国与新工业相配合,用新式的机械科技发展农业,同时将国家战略的重心放置在内陆,实现文明转型。这样的文明不仅可以实现自身的安足,并且“领导当前之世界和平者,亦必此等国家是赖”。
最后要指出的是,钱穆绝非不重视海洋,实际上,在钱穆“大陆农国”的地理规划中,海洋仍然具有重要的地位。钱穆继续诉之于历史规律的总结,他指出,自古以来中国“传统人文基点精华”之所在,构成了一个半环形,正是“大陆与海洋交割的边缘”。
从春秋战国的齐鲁之地,到明清的江浙,中国的文化中心以及民族新生命力的焕发,都发端于这一“中国弧”之上。
晚清以降这一弧形已然扩充到中国的东北和西南。1942年前后钱穆辗转川滇等地,先后任教于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高校,这段人生经历使得他对云南地区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地理印象颇深。1947年钱穆在《昆明日报》发表《中国文化之新生与云南》一文,从地理要素来诠释中国文化的历史特征以及中国文化新生之大势。
钱穆认为,中国文化“不断有新地域之新人文参加活动,常使之有新生气与新力量”,这一点是中国文化得以历经数千年而富有生机与活力的重要因素。事实上广阔的文化疆域和规模对文明存续而言至关重要,“欲求一国文化之常荣不谢,则先求其疆域之恢宏,为一统之大国”,只有如此方能不断有新地域和新人文代兴,维持一个文明体得以长盛不衰。
而在钱穆的时代,西南地区尤其是云南正是这样一个新地域,他明确提出:“今论中国文化新生机之所托命,一曰东北,一曰西南。”从气候和地缘政治角度来看,云南气候温暖宜人,交通条件则为“国家之奥区,脏腑腹地”,较之直面北方劲敌的东北更优。
从历史条件来看,云南在中国以往文化地位中不占重要位置,但如今国内外交通发展,在抗战时期国民党政府迁都西南,云南地区亦得到区域开发之助力,有此机运之功与人事之助,今后云南人文“在不久的将来,宁有不为中国文化之新生机、新动力之主要一脉者?”
同时钱穆认为,这一半环形的地理空间,尤其是新近的东北和西南沿海将预示着中国的新生。
只是这一象征着中国文化之生命力与精华的半环并不能代表全部之中国,钱穆提请我们注意,在这个弧形的对面有另外一个弧形,即“以新疆为中点,东北至蒙古,西南至西藏的一半环”。
钱穆先生对今后中国政治地理的终极规划,可总结为四线之间的沟通和衡平:其中第三线为长江平原,此地应成为“新中国之胸腹营卫地带,文艺、美术、科学、工业应在此一带发皇。此一地象征着中国民族之活泼文良清新智巧”;最南一线的珠江平原,“代表着近代中国之新兴精神,与大海相吞吐,与世界相呼吸,工商制造,往来贸迁,这里象征着新中国之动荡”,新中国应当将珠江地区塑造成为一个海洋文明的经济和文化区域。
这两大横线区域的背后,是“泱茫旷荡的大陆。这一个大陆,正为中国人的命脉和生根”。而西安正是这个大陆的正中心,亦可以被视作“半环地带”的圆心,因此西安天然能够统合各个蕴含着不同发展前景和精神气质的诸地域,得以尽显人文建国的平衡凝结。
因此新中国的第二线是西安—北平线,构成中国的政治中心线,这一线要彰显出一种逆势进取和坚毅笃厚的汉唐精神,培养新一代的国家精英,填补一百年来中部区域的塌陷,同时充分利用国家资源调配和动员能力,将人力物力逆向输送至第一线:蒙古—新疆—西藏的内陆环线。
从载于《尚书》的盘庚迁殷到晚清康有为、章太炎等名家的迁都策论,定都及围绕该问题的政治思考尽管尚未得到学界的充分关注,但却始终浮现于中国政治和思想文化演进的脉络之中。钱穆的首都论承继了传统对都城乃至中国历史政治地理的思考与理论总结,力图在古今中西之间创设出一种新的文明想象。
钱穆于1946年所希冀的中国远景,是一个依凭自身数千年文明传统和立国精神、充分吸收海陆文明之优长并卓然屹立于世界的大陆农国文明共同体。因而,钱穆在他的论著中多次使用了“大地”的意象,在他看来,中国这片“大地”蕴藏着中华民族的“法权和正义”。
中国文明在起源上即具有独特性,中国文化产生在高寒苦瘠的辽阔大地之上,艰苦的生活条件塑造了中国人的进取精神,而辽阔的土地使得中华文明具有强大的展拓性。钱穆尤其指出,生长于大地上的文明能够不断接受新的刺激和发展,在新的环境中“凑集还归”。
对当时的中国而言,以西安和洛阳为中心的汉唐故地已经没落千年,正可被视作一片新辟的疆土,在钱穆看来,定都西安正是要将中国的政治中心放置于一个全新的环境,以焕发出新的生命和活力,“从小地面复归到大地面”。
超大规模性和农业文明传统不仅意味着当前中国国家战略的地域差异化和治理复杂性,同时也为中国文明的自我超越提供了潜在可能性。独特的文明传统和“海陆枢纽”的地理空间特征让中国并不必然走上,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而是能够“反求诸己”,在自身的历史和文化脉络中兼收并蓄,走向“民族之再生”,乃至“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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