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
北凉水畔。
水有尽头,北凉无岸。
这句略显蛙眼洞天的谶语其实不无道理,据大楚轩辕城城志记载,北凉河在三位老祖创立这方天地时便已存在,前身是一条乡里小渠,不足三尺,却养活了整个南楚,称得上是整个大楚的生命之源。
复经后代不断坭造修缮,两岸百姓勤恳挖沟破道,使得原本只有井口那么大的一条小渠,逐渐变成宽逾百十丈的泱泱大水,汇聚于瞒天河东端,流入东海。
大楚风气高雅清洁,尊崇潇洒自由,人人生来皆带有一股侠义之气,多心胸倘然,朝堂上下个个都喜诗乐剑赋,琴棋书画百花齐放,家家俱藏有几卷诗书,传闻就连街道两旁,各家门前都放有青灯长椅,长椅旁供着茶卷经书,以供不远万里背井离乡的路人在寒冷的茫茫大雪夜能够有个地,歇歇脚,喝上一口热水。
大楚夜不闭户,却从未有过一户人家丢过东西,这让很多其他小国不得正道、却自诩为布衣天子的读书人嗤之以鼻,茶余饭后总是敢戳着巷间闲谈的老百姓的鼻梁放上几句狠话,“夜不闭户?你们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就知道到处乱听乱说,这个世道怎么可能有人夜里睡觉敢不关门,肯定是傻冒。”
以讹传讹,以谣传谣,鸡说鸡话,鸭喜鸭语,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传出去也会绽放出千百朵不同的花,鸡鸭猪狗各自的模样,老话说一石激起千层浪,便是这个道理,如大楚家家户户的院门一样,任凭世人怎么说,不过七八十寸高的小院柴扉风雨飘摇,从没锁过,亘古不变。
大楚地处南方,却多雪,地冻天寒,四处秋叶娆娆,大雪飘暮,千里山河银装素裹,晚霞悠悠。
大楚崇侠义之气。
什么儒家圣忠贤良。
都不及孝义潇洒自由当先。
据说三九严寒之际,曾有书生裸背负老妪行走于冰上,身上肌肤皲裂,嘴唇乌青,却是与老人一路高声笑谈,直至越过宽宽的冰河,看着老者缓缓远去,仍赤裸着上身光着膀子的书生这才哈哈大笑着吐出一口热气,轻骂一声要冻死人了,我怎么忘了跟老人家要回来衣服了呢。
大楚不推儒家学术,儒家圣人却多喜定居于此,开门晒院,收取门徒,虽然当地大楚人氏并无几人闻名前来拜奉,但各方圣人却越来越多,络绎不绝地迁徙到大楚国土。
大楚不设文武考试,朝堂不设诸吏百官,有白甲兵将八千,却从未用手中长戈夺取过他国一疆半土,对此各国朝堂的士人君子也是褒贬不一,众说纷纭,法家儒家的一些人认为大楚皇帝的做法有悖纲常,不合天理,因此差点引起一场争辩大战,最后是一位道家先人二话没说,当场把叫嚣着讨要说法最凶甚至要刺杀大楚皇帝的几人拍死,然后撂下一句话,“你们这些读书人是觉得东胜神洲是你们家的后院,还是一个个真当自己是那南瞻部洲的上五境剑仙?”
大楚地广,辖內奇珍仙草不胜其数,灵气长盛,是故成了众多王朝嘴中的一块肥肉,香腻流油,想咬了,就随时咬上一口,大楚只有八千精兵,自然不足于面对这些来自于四面八方、不怀好意的客人,应付于各处战事,伤痕累累,白骨痕痕,大楚人从不推崇圣忠贤良,经历这么多年战争,举国上下却无一人有丝毫退缩之心,是自为大忠大勇。
更令人欣佩的是,每逢大楚和入侵敌人交战时,根本不用卢氏皇帝开口,大楚的百姓便会自发地背起行囊,装满干粮和水,不远万里,踏上保家护国之路。
每每此时,举木皆兵,崭澈大雪天地,壮极一时。
大楚王朝由卢氏建立,而如今坐在大楚龙椅上的那位,据人传说从小便喜逍遥自由,更爱诗书乐赋,怎奈天公作美,大楚皇帝卢顺民走过弱冠,行至而立,大大小小各类战事,皇帝卢顺民却早已经历过上百场,凿阵冲锋,大楚旗帜所到之处,外境蛮敌所逾越之地,这位性喜诗书自由,不喜打打杀杀的卢氏皇帝的身影总是首当其冲,永远在队伍的最前方。
用卢顺民自己的话来说。
身后将士本就是大楚男儿,本就已经在为大楚拼命,还要让人做到如何?
身为大楚的皇帝,生来不就是为了要守护身后这群人,身后这个大楚吗?
……
大楚又称南楚,周边有三国,北面柳,西邻牧鱼和小笛,皆属善小之辈,与楚国时代交好,并无侵犯,大楚卢氏尽心尽力,与大楚生死相随数十年。
毗邻牧鱼,笛,三国,接壤之处即是大湫。
大楚1064年,子时,卢顺民在位期间。
大楚八千精兵,一千余名修士,尽数皆战死在西边沙场。
尸体堆积如山。
恍恍大楚。
八千兵戈竞相倒。
八千亡魂之后,大楚国土上,是开战前就被皇帝卢顺民命人拦在边境之內的七十万大楚国民。
撕破喉咙般的怒吼,凄入心魂的惨哭声,穿透了上百丈高空的整个云层,天昏地暗。
椎心饮泣。
身穿龙袍的中年男人不再去看那杀不尽的近十万年境大军,转过身去望向身后万千大楚子民,久久无言,最后直直跪了下去。
被大楚九境剑修以一道宽逾近千丈的剑气水幕拦在大楚边境上的四十万士子百姓,在这一刻,仰天长啸后全都整齐齐地跪了下去,面朝大楚皇帝,卢顺民。
年近不惑的大楚皇帝,微笑道,“朕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大楚。”
中年男人的目光轻轻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扫过,飘落到地上无声无息的上万具尸体之上,再笑道,“朕没能守住大楚,对不起卢家的列祖列宗,大家都回去吧,以前做什么,日后还做什么,他们不会为难你……我们……大楚……的子民的。”
中年男人说完这句话忽然站了起来,猛地撕掉一截衣袖,面对十万敌军,笑容温暖如和煦春风,目光清澈,道,“这世间可是真烂,烂到糟糕透了呢。”
与卢顺民同等年龄,却是扛着年朝一品骠骑大将军军旗的中年人神色晦暗,不知该作何答。
身披一袭鲜艳红龙袍的中年男人豪声大笑了起来,紧握长剑的左手满是鲜血,颤抖不止。
中年男人吃过最苦的东西,是边境郡城中一家老小缓缓相扶跪在门口,通红眼眶里、凌厉刀光下的人血馒头。
中年男人喝过最酸的东西,是那幼时两小无猜,花下青梅竹马,一杯碧清碧清的喜酒。
中年男人拿过最烫手的东西是一封被鲜血染透了的家书。
中年男人吃过最甜的东西,是这大楚的百家饭。
中年男人遇到过最高兴的东西,是隔着这方天下还能赶到他眉间的这最后一道阳光。
如约而至。
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
“额娘额娘,你说孩儿将这件白得像大雪一样的龙袍送给父皇他会喜欢吗?”
“让额娘看看,呀,这么好看这么白的龙袍啊,你父皇他最喜欢白色的东西了,他一定会喜欢的,快拿去给他吧。”
“耶,额娘万岁!”
…………
……
“老先生,所以这里到底是不是渭阳县?”
李安生哭笑不得,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陶醉在自己唱的戏文里的淡灰棉袄老头,后者狠狠地剜了一眼青衣少年,没好气道,“你这后生,怎地这么莽撞,冒冒失失的,顶撞老头子我。”
青衣少年无奈不已,只得作揖道,“晚辈扰乱老先生了,深夜之际还望老先生一人小心些,就此别过了。”
老人一惊,拿拢在棉袄袖子里的双手拱了拱李安生,“什么?”
青衣少年挺直了身子,“晚辈要先走一步了。”
老人收回了裹着大棉袄的双手,不屑地从鼻子里面挤出了些许声音,嗤笑道,“还先走一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该往哪走吗?”
李安生刚想说话,老者就又从鼻孔里赏给了他一大堆不吃亏的“老人言”,“嗤,现在的年轻人哟,修为不咋滴,长得歪瓜裂枣的也就算了,心境还这么差,不中用,不中用,上不了台面,上不了台面啊,比起老夫那会儿,差远了。”
李安生点了点头,正准备大步往前去,老人的话悠悠地传了过来,“此地离渭阳县八百多里,前面再过不远就是落叶山,你应该往哪边走”
李安生心中一惊,愣在了原地,老人与其擦肩而过,“嘁,没见过世面的小娃娃,跟着我走吧,不出三天保管你走出去这地儿。”
青衣少年多次欲言又止,惊愕失色,到底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苦笑道,“老先生,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落叶山又是什么地方?距离南林远吗?”
李安生的这些话把老人吓了一个哆嗦,跳起来脚指着李安生骂道,“啥?你连落叶山是啥地都没听说过?还想去南林?”
青衣少年虽然觉得很尴尬,但还是如实地点了点头,“出门走的匆忙,没来得及装上周边地图。”
老人眼神古怪,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蚂蚱,一阵冷风吹过,老人连忙又把手往里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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