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与其他教派不同,世家弟子食五谷杂粮,却不囿于神道。”
李安生眸中散发出异样色彩,他的猜想果然没错,天高海阔,人外必定还有人,天外必然还有天,少年断然问道,“老苦头,世家弟子的存在,是不是也在某种意义上证明了在世家上面,仍然有高人存在?”
老人没有去看李安生,视线绕过青衣少年郎,停留在小天地內神情痛苦不已的张记宽身上,苦笑道,“按道理来讲是这样的,大道永无止境,可是别说世家之上,就连世家本身,见过的人都极少极少,没有见过的东西,谁还真的知道它到底存不存在呢?”
李安生点点头道,“嘿嘿,你继续说,继续说。”
李苦嗯了一声,又说到,“世家弟子分为两种,一种是山下弟子,一种是山上弟子,往常全都居住在故年山上深居不出,但在各自友人有难时,山下弟子便会下山救友,更有者,刀山火海也无惧。”
李苦眼神中多出几分迷离,顿了顿又道,“而这些山下弟子在离开故年山后,就再也无法回去,最终都会魂飞魄散,再也不能投胎转世做人。”
少年很是吃惊,道,“魂飞魄散?”
见老人又点了点头,李安生心神顿清,“这些世家子弟明知道是死,还会去,可敬。”
李苦眼神复杂,像是想偷邻居家槐花蒸些窝窝吃的少年郎,将将满心欢喜地撸下一大盆嫩得能捏出水的槐花朵儿,偶然间回眸却看到了在院墙外站了大半个时辰的主人,而后,反倒是主人尴尬非常,慌忙转身离开了院子。
活了近一甲子的李苦当然不是少年,老人端起酒壶忽然猛灌了一大口,苦笑道,“所以我想让你以后在外面见到了世家弟子,能帮就帮一把,你要实在不想帮,也没事,不要落井下石就是。”
李安生认真思考了下,正了正衣襟,道,“要是能够遇到世家弟子,好人的话我会帮的,若是他做坏事,恐怕我帮不了他。”
李安生想得很简单,遇到好人自然要帮,能做的好事自然要做,虽然这世界并不全都是善良,但少年喜欢做好事,并不是因为什么昧不昧良心,因为少年觉得,做好事能不能成为好人虽然他不知道,但让他违着心做事,他会不舒服,很不舒服。
李安生之所以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先考虑了下,一是因为少年觉得世家人也未必就全是好人,二则是少年感觉话说得太满也没什么用,做不到还是白瞎。
最重要的是少年觉得他多半会做不到,人家故世子弟都是什么样的存在,哪轮得到他这种不入流且自身都难保的后辈来解救?
李苦大笑出声,“好!坏人自是没有纵由他作恶的道理,你放心吧,任何山门宗派也许都少不了恶人,但世家不会有。”
青衣少年跟着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心底默默地说了个“不”字,世事万般,本来就不皆由人,有好的,也得有坏的啊,不然多不公平。
少年挥散心头这些萦乱的思绪,笑问道,“对了老苦,你说了这么多没说出重点啊,光打雷不下雨啊。”
老人有些迷糊,“嗯?”
旋即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你是问怎么认出他们对吧?这个不难,但凡是世家子弟所穿衣衫胸前都会用白线绣着一个“世”字,而且腰间还会挂着一支七孔红竹笛,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老人话刚说完,从蛮荒雪原那边开始,天空蓦然昏暗血红,如大海潮水,汹涌莫测,整个天幕像滚滚血池,快速向北压了过来,老人面色阴沉,手掌轻轻摇动,手心如湖水泛起阵阵柔软涟漪,一只蓝色布包浮出,“这香囊名为四季青,原由春霜夏雪秋雷冬露组成,对修行没什么大作用,但能清神明目,常常带在身上不仅能助你识辩真假,还可以延年益寿,你可以拿着。”
少年在听到“延年益寿”四个字时精神一振,接过香囊摩挲不止,一道晴天霹雳却是毫无征兆从天而降,“嗯对了,那个啥,延年益寿好像不待见你,对你没啥用。”
少年的心就像流落在一个荒岛上的求生者,整日饥饿难忍,扶首眺望,年年盼,月月盼,终于盼来一艘小船,废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打捞了上来,结果发现船底是漏的,不仅这样,船上本来就不多的甲板直接少了七八块,比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都要脆弱不堪。
又一艘小船委屈地飘到少年跟前来,“那个啥,还有,香囊里面的秋雷和冬露现在都用完了,需要你自己去收集。”
李安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这么好的东西给我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我拿去给我师兄用。”
李苦转过头看了眼愈发血红的天幕,红得像火山洞破了个大口子,火热岩浆倾泻而出,浓郁可怕,老人的雪花眉毛像一个折腾了一整天此刻终于陷入了熟睡的婴儿,轻松自如,细细侦看,实藏着缕缕无奈。
年过半百的老人李苦抬起右手,掌心满是粗茧,仿佛用尽了大半生的力气,轻轻落下,“大胆往前走吧,路还长,趁着年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去游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等到最后那一刹那,再回过头看看,看看这辈子的山和水,云和风,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对得起的和对不起的,遇到的一切,仅有一次,就好。”
少年有些伤心,“老苦,怎么感觉像是诀别?”
老人大笑不已,“想什么呢兔崽子,还没吃到你蒸的薏米糕呢,你可别想耍赖。”
尽管李苦说得云淡风轻,李安生的直觉却告诉自己这次别离十有八九是永别,心中一酸,少年忽然哈哈笑了,“嗯,你等我回来,到时候我给你蒸上一大笼。”
老人双眼迷离,轻声嗫嚅道,“嗯,老头我等着那么一天。”
倾而大笑,随手挥去,“好了,趁着天还未黑,你们两个快些走吧。”
而处于金色禁制內的张记宽此时也清醒了过来,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声如洪钟,低沉有力,“徒儿谨遵师命。”
李苦坦然接下这一拜,随后一步踏出,就那么凭空消失在了小院中。
八十里外杏核山巅,空旷的山地上摆放着一个巨大香炉,香炉高约三丈,镌刻有两行燕国小篆,炉壁血红,环环烈焰环绕,犹如一条条火龙,炉盖却是一片雪白,仔细看去竟是结了一层厚冰,不断有冰渣滚落,这些坚不可摧的冰锥遇到烈火后瞬间被蒸成团团水汽,如严寒冰窖与焱焱火山,两家截然相反。
与其它地方相比,香炉下面的立脚之地寸草不生,泥土褐红,着微可见,香炉正前方,几十位红衣人单膝跪地,齐齐发出一种瘆人可怕的笑声,不断对着香炉磕头,而硕大香炉烟鼻里则流出缕缕血红液体,倒流向天上高处。
守岁山脉中部,西边棺材铺里的上千口棺材没来由颤动了起来,棺材盖东摇西摆,仿佛有什么东西厌倦了黑不隆冬的小屋子,拼了命地想撞开房门跑出来。
半柱香的功夫过后,三千多口棺材,木棺,石棺,青铜棺,甚至连最中央那九口金棺的棺材盖同时轰然炸开,激射而出,上百块木板更是直接把铺子的槐木棚顶出了一个个大窟窿,要是这时候来一场山雨,准能孕育出一锅棺材汤。
铺子外面有棵粗南柳,绿油油的树荫里停着一架老旧的漆红马车,样式古朴,云布蓬,姜木轮,木雕鎏绿锦,车壁上用朱刀刻的游龙走驹,栩栩如生。
在铺子门后面棺材旁藏着打瞌睡的长胡子老头吓了一个激灵,嗖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擦了擦鼻涕泡四处察望一番,看到安然无恙的马车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咧开嘴傻傻笑了会,又躺了下去,颇有几分劫后重生的感觉,面带春风。
随着老人躺下,怀间露出半截木牌,上镌“颜路”两字……
夜游岭神庙,桃木神像双瞳金色黯然消失殆尽,若是有人用手指轻轻按一下便可发现,实打实壮桃木做的神像竟然弹指可破,比糯米还要软糯,一指头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凹陷,再稍微用点力整个手指便是都插了进去,如热刀切豆腐,毫无阻碍。
大夏南泽书院,听众多学子说,在外百年都不曾回来过的书院老院长今日忽然回来了,以至于许多书院弟子慕名涌来,都堵在了书院幻阁楼前,想一睹那位据说仅凭一人一木戒尺就“尺杀”了北方禁地上千头蛮荒凶兽的圣人院长的芳容,因此幻阁楼的八角木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十里繁华。
然而众多书院弟子等了足足四个时辰,等来的却是现任院长曹徒的尸体。
久未归家的老院长亲自动的手。
若是黑铁城城官乔兰此刻站在这儿一定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堂堂大夏圣级书院,培养出来了两帝君一圣人的南泽书院,书院的老院长,名动半座东胜神洲的儒家半圣,竟是一直在城外钓鱼、邋遢不堪的孙老头。
儒家半圣孙蝉杀了儒家老祖指定、大夏朝廷钦封的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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