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船上叫嚣着的人们,李安生百感交集,终还是摇摇头,低声道,“姬良大哥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他说这辈子他欠你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会做牛马来偿还给你。”
白衣女子像是没听到少年的话,出神地望着啜泣的女童,片刻后失声一笑,“我阿初要牛马有什么用。”
李安生眸中云雨万千,不知作何答。
“多谢公子告诉我这些话,阿初谢过公子。”
女子似乎想通了,视线上移,一只白鹭翩然掠过,晴空万里。
李安生点点头,“有些人倘若有缘,就一定还会再见的,在这之前,姑娘好好活下去才是。”
名为阿初的女子一愣,旋即笑着微微颔首,向船舷一步步走去,行至船舷之时,阿初回眸生烟,“公子,能否告知小女你的名字?”
少年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个笑,使劲挥着手,“姐姐喊我李安生就行啦。”
女子心上没来由一暖,像是春风微拂,朝霞秀灿,对着少年还了一个微笑,随后任由自己栽进了滚滚洪流中。
…………
弱水溪底,白衣女子快速下沉,像攒足了气力的满月弓,利箭飞射而出,破水声不绝于耳。
阿初很快便坠至溪底,无数沙石扑朔卷起,水流疯狂窜动,叫嚣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女子吞入其中。
船上,青衣少年郎嘴中没来由蹦出两句诗。
檐下长安雨,伞去人未归。
…………
长命铺外,原本还剩半截的金香突然间迅速燃烧殆尽,化为青烟,姬良下意识中向老人李苦望去,后者依旧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倒是书生腰间的佩剑嗡嗡响了起来。
这位儒衫书生先是哑然失笑,随后欢快大笑起来,笑声当真酣畅淋漓,豪气干云。
而后姬良连挥三下袖袍,袖间有暖风盈袖,衣上锦云竟是缓逸飘出,围绕在了其四周,数只黄雀叽叽喳喳踩云而来。
与此同时,姬良肩下佩剑激射而出,飞向南方高空。
姬良缓缓起身,笑意盈然,对着李苦深深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别说,书生背影悠悠荡荡,口中诗句萦绕山间,春风四浮,倒还真像一位朝朝暮暮书,只求天子堂的读书郎。
姬良离开没多大一会儿,青光闪现,李安生平安归来。
老人李苦同时睁开双眼,一口鲜血喷出,身形摇摇欲坠。
李安生大惊失色,“老苦,怎么回事?”
老者摇摇头,艰难站起身,面色阴沉道,“不碍事,一些陈年旧伤。”
刚从屋内冲出来的黑猫猛地停住了脚,一对黄宝石般的眼珠死死盯着李苦看,后者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佯作怒视道,“看,再看把你灌醉杀了换肉吃。”
“喝点水来。”
李安生进屋舀了一瓢凉水,端到李苦跟前,后者气笑道,“老子还不至于用你来喂,看见桌上的东西了?”
青衣少年点了点头。
李苦接过李安生手中的木瓢,将凉水一饮而尽,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皮纸道,“这是张地图,按着上面我画的路线走,一个月后大概就可以走出守岁山脉,拿着桌上的东西,送你大师兄去扬墨画院。”
少年还没来得及回答,老人剧烈的咳嗽声便响了起来,惶惶乎乎,面若金纸。
老人拦住了李安生,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溢了出来,李苦强行把血咽下,艰难道,“不碍事,包裹里还有一封信,把你师兄送到地方后,方可打开。”
李苦说完话就又咳了起来。
少年皱眉,额间川字如山,“老苦头,到底怎么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李苦凝视李安生片刻,目光变得格外-阴沉,声音沙哑道,“这次你去弱水溪,被上阴楼的人看出了痕迹。”
少年诧异,匪夷所思道,“上阴楼的人不是全被佛家弟子赶进阿鼻地狱了吗?”
“嗤,上阴楼再下三滥,也终究属于阴阳家分脉,宁渊那只老王八到底是护犊子的人。”
李苦不屑道。
阴阳家传承千年,最早分阴阳井,阴阳殿,虽比不得道儒佛三教大统,却也是和药家武家共为尘世三大家的存在,然而在大夏唐皇登基后,大赦天下,江湖庙堂百花齐放,许多魔道人士也借此机会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上阴楼便是踩着唐皇“昭告天下,四方往来”这块皇家金牌钻了出来的一个帮派,隶属于阴阳家。
阴阳家的这支门派,不同于其正道,观人间香火,集灶內命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烧民宅,欺凌妇女,杀幼-童,无恶不作。
要说上阴楼这般作为,早就该引来了各方天地圣人震怒,然各家下边的弟子们虽有心除魔卫道,上家大统到底讲究天道自然,加上阴阳家老祖还在东胜神洲,为了十几年后即将到来的那场毁灭性的天灾呕心沥血,讲到底是为了天下苍生。
退一步来说,哪怕上阴楼哪天真的成了魔教,也只是祸害一个大夏,大破了天,也不过是祸害半座东胜神洲,但如果因此而扰到了阴阳家老祖推衍天机,那才真是张熊二做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而且这个芝麻只是几万亩胡麻地里的一个,丢的那个西瓜里,却装着整个世界。
所以道家的那些大人物们,不得不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面对上阴楼一而再再而三地屠杀大夏百姓,朝廷自然不会不管不问,但普通兵卒对阵修行之人,不用说也没什么卵用。
然也有例外,大夏开国功勋,大夏唯一的一位非皇家亲王,也是大夏开国以来唯一的一位一品王,南泽王,李长歌,在南泽外那一战,就斩杀了上阴楼魔徒八千有余。
据说此人在唐皇穿上龙袍之前,与当朝太傅酒长清共称当今圣皇的左膀右臂,为大夏建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一路辅佐唐皇披荆斩棘,杀敌攻城,然在终于平定天下大乱,唐皇登基后,这位已经集无数军功于一身的南泽王却是放弃了一切,传世爵位,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全都抛在了脑后,一人一马,一壶清酒,且吟且行,离开了大夏帝都。
若干年后,上阴楼作威作乱,唐皇快要束手无策的时候,一支杀伐果断,战力赫然的军队悄然出现在大夏,血红旌旗上书“南泽”二字,领军者正是那位消失了多年的南泽王李长歌。
此后李长歌率领自家南泽军多次清剿上阴楼门徒,既有右臂被上阴楼楼主王川山噬魂刀砍中,不过半刻钟功夫,整条右臂都变成了漆黑焦木,险些丧命,亦又一口气斩杀了近八千上阴楼众,复一鼓作气又活捉了上阴楼十余位坤字号堂主,一时间军威大涨,不管是大夏百姓,还是江湖庙堂,皆大为赞叹。
阴阳家弟子六十万,阴阳井阴阳殿三脉加在一起还没十万,上阴楼下弟子却有五十万还多。
三教弟子皆欲诛而快之。
按理说上阴楼和长命铺挂不上钩,事起两年前。
两年前的清明时节,大夏来了位行事怪异的年轻书生。
书生姓辅,名子彻,背着一具竹篓,里面放满了花花绿绿的纸伞,整日嘻嘻哈哈,遇到行人便凑上前去,神秘兮兮的跟人重复着同样的话,“本少爷发明的雨伞你怎么不带呢?”
大多人的反应都是像看神经似的瞥上几眼辅子彻,也有玩心大的,老实本分的,憨憨回上句“忘带了。”
年轻人这个时候会立马板起脸来,满脸怒气,“出门怎么能不带伞呢,下雨了怎么办?家里的麦子还要不要了?”
路人一脸糊涂,“啥?”
年轻人这时候会“唰”地从身后竹篓里抽出一把伞,快速塞给人家,然后哼着小调,背着双手踩着大步开开心心地离开。
喜在眉梢。
年轻人后来做了件轰动整个东胜神洲的事,趁着天黑混进上阴楼,挑断了上阴楼楼主独孙王九的手脚筋,又趁着灯暗废了王九的武道修行路。
这件事在上阴楼内部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王九的爷爷王川山勃然大怒,不顾阴阳家家主宁渊拦阻,追杀辅子彻三千里,誓要这位来自异洲的年轻人命散黄泉,永世不得超生。
年轻人走投无路时,李苦接下了这份滔天怒火。
长命铺一直以来就不属于世俗修行道,几百年来隐世不出,做着人间事,吃着世外饭,谁也没想到李苦会为了一个来自他洲的年轻后辈站出来。
李苦救下辅子彻,也全然把上阴楼的报复挡在了守岁山脉以外,然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何况是下三滥的贼。
王川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长命铺的报复,为此甚至在守岁山脉出口外设了一座分堂,专门负责紧盯着李苦,一有风吹草动,全门皆知。
而在老人神游万里之际,终于被王川山等到了机会,豁出去半生修为,以李安生为诱饵,重创李苦。
言语间,李苦已是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李安生目光无比郑重,凝望远方,沉声道,“我走后,你怎么办?”
……
桐叶州,也称桐州,小桥镇上石拱桥下,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满眼惊恐,明明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却偏偏还用脏乎乎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大气都不敢喘半口。
头顶桥上一阵喧嚣声响起,“那个臭要饭的跑哪去了!”
“再让我逮到非打断你的腿臭要饭的!”
“………”
脚步声远去,小男孩终于松开了藏满泥垢的双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片刻后又急忙从怀內一阵摸索,掏出只同样弱不禁风的小黄狗来。
男孩看着眼前的小家伙,笑得格外开心,像极了大雨倾盆过后的那道彩虹,乌云密布前的那道光,“嘻嘻,好啦,安全啦。”
桐叶人爱吃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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