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贺牛洲,东北,百叶宗。
与其他宗门不同,百叶宗不是建立在山上,宗门內人在山下建瓴而居,倒像一个镇子,但这并不代表百叶宗域內无山,百叶宗內山峰众多,田地也多,宗主雪饶不知是久与太上长老顾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近墨者黑了还是被胁迫了,竟是令宗內弟子每人必须要开荒种地一方,这使百叶宗戴上了“种地宗”“农夫宗”的帽子,当然,只是在外洲人那里口口相传,毕竟西贺牛洲大多都是问佛之人,一向视众生平等,自然不能瞧不起种地的不是。
顾挚不管这些,乐得不可开交,夸赞雪饶孺宗主可教,一得空闲,就牵着他那头黄牛往万田溪去,长长的眉毛都能弯成月牙。
据说一般人入百叶宗的考核,会种地的弟子还是许多宗门长老的心头好,有弟子帮着浇菜薅草,自己就坐在大树下乘凉喝茶就好了嘛。
百叶宗不仅是西贺牛洲唯一一座道家宗门,还是这座天下唯一一座向山下凡夫俗子开门的山上宗门。
今天是双九,重阳。万田溪里蔬菜豆米瓜果饱满待撷,人来人往,以长眉老道最为喜悦,好不热闹,地头那里,洛阳不再在树下苦研“道法经典”,而是爬到了树上,选了个舒坦的姿势,随手摘下一个柑橘,金黄泛红,“太上长老,橘子要不要尝一下啊?”
正在田里用农家镰刀割粟米的顾挚头也不抬,“巳时前,那几十个篮筐你要是装不满,今天的宴席就不用劳您骡子大驾分心前往了。”
白衣道士偷偷骂了句娘,顾不得吃手里刚剥开的清香四溢的橘子,连忙扔入树下筐中,树上熟橘纷纷如雨般落下。
开什么山上玩笑,他洛阳虽然还够不到百岁的板凳,但宴席上每年只有一次的百叶宗秘制羊肉面、九花糕,名副其实只许喝一顿的九花酒,那是能等的吗?
百叶宗是可以吃肉的,不过喝酒在平常是不允许的,洛阳觉得这比北方某个道观强多了,持着乍一看挺像那回事的所谓戒律。
一想到那个香浓,洛阳瞬间将这些想法抛到了脑后,咽了咽口水,“太上长老,待会能不能多给我盛碗面啊,葱花多点,羊肉块厚点那种?”
顾挚将粟米绑成一团,“骡子啊,你上次摆了佛家一道,你以为宗主不计较这事就过去了吗?”
洛阳直接从一棵树上一个纵跃跳到另一处硕果累累,“是您和师傅让我去的,这会又来秋后算账。”
顾挚耳朵一竖,长眉一挑,“嗯?”
洛阳连忙停止了嘀咕,橘雨更加猛烈。
糟老头子,要不是今日你做主,看我不撒泼打滚烦死你。
一道青光闪过,白衣道士华华丽丽地从树杈上摔了下来,洛阳敢疼不敢叫,忍着痛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打了个稽首,“师傅。”
青裙女子先是低身朝田里打了个稽首,“太长老,巳时快到了,您看?”
顾挚也忘了手里的泥巴,一拍脑门,“宗主,你能不能改掉这个陋习。”
女子嫣然一笑,挺直身子,“下次再让为师看到你不像样子,就丢你去灵官山。”
这句话是对还规规矩矩站在树下的洛阳说的,白衣道士再次老老实实双手相叠,“是,弟子知错了。”
洛阳确实没有再在心湖暗暗提出抗议,不过某处神念动了动罢了。
青裙如画的女子还没来得及皱眉,洛阳便被背着一捆粟米的顾挚拍了一脑袋,“骡子啊,还不快赶紧谢过你师傅。”
洛阳在女子面前不敢造肆,当真极其乖巧道,“徒儿谢过师傅。”
白衣道士有苦无言,倒不是雪饶为人有多严厉,唯独对太上长老如此。
......
南瞻部洲,积土山山巅。
头发雪白的罗衍氏把家主位子又还给了自己的侄子罗观天,挚友邵黑白的墓不在白竹林,埋在了山顶南端。
即使是座空坟,里面埋着鲜衣怒马时老人送给罗衍氏的一件故物。
邵黑白走后罗堂就醒了,依旧十八岁容貌的年轻人笑着喊了声爷爷,至于罗观天,老人怕耽搁了家主的大事,没让他进竹屋。
年轻人还是眉如墨画,一笑起来满山桃花都要黯然失色,罗堂醒后说的第二句话是,“爷爷,我得走了。”
听到这句话的罗衍氏眼神空洞,好不容易才拭净的老脸,复又泪雨滂沱。
老人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难过,努力挤出个笑,“去哪?”
年轻人从竹床上坐起来,目光清澈见底,“大夏。”
罗衍氏眼皮子颤抖了起来,老人声音竟是也变得像脸上滑落的东西一样浑浊不清,“还要去大夏...做什么?”
年轻人已经站了起来,“爷爷,我想去找许将军。”
罗衍氏哽咽道,“能不能不去?”
罗堂跪在了地上,“不能。”
竹屋內久久无言。
老人最后说道,“他在扬州,你去吧。要走的时候跟爷爷说一声。”
早就被罗衍氏换上一身布衣的年轻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应了一声好,起身下山。
年轻人走前将跪在屋外的罗观天扶了起来。
望着自己侄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后,罗观天向竹屋里看去,屋內不知何时也早已空无一人。
......
大夏,梦州,扬墨画院。
已经来到这将近一年的粗衣少年在画院外的寒石街摆了个摊子,课业结束空闲的时候就去街上给人作画,围观的人挺多,买画的人少之又少,后来张记宽才明白了大家都是来看胖乎乎的落地樱的。
少年干脆撤了摊子,给一家富贵人家孩子教画,主人很阔绰,据说是寒石城的税司丞,官品不如城牧老爷,油水却是半点不虚,这不,一个月开给张记宽十两银子的天价,就这还隔三差五打赏给少年一些糕点吃食,都是张记宽买不起的城北最好的蜜烧铺里的包纸。
张记宽纳闷归纳闷,也没傻到去问人,“一个从五品官员,一年俸禄才不过五十两,怎么就能给自己的孩子的画师开得起一个月十两银子的工钱?”
张记宽在淮司丞家里还撞到过一次奇怪的事,一只寸余长的白老鼠,张开嘴把碗口那么大的一块雪花银吞了下去,看得粗衣少年眼皮子直抽搐,不会撑破吗?
那只白鼠应是察觉到了张记宽乡下人的目光,飞快地溜进一间房子,粗衣少年整理画板的功夫又抱着一块银子跑了出来,竟是直接停到了张记宽跟前,当着他的面,硬生生又把一块巴掌大的银子塞进了肚子里。
这让仍旧是一身粗布衣裳的张记宽称叹不已的同时联想到自己那只落地樱要是也能像这老鼠这样,西瓜那么圆鼓鼓的肚子,得吃进去上百两银子吧?
后来那白老鼠吐出来一块纹银,堆到了张记宽面前,眨眨眼,从少年面前跑掉。
粗衣少年哭笑不得,将银子拾起来,想了想,把银子交给了正在二楼临摹的淮家千金,并告诉她家里有老鼠偷银子,名为淮芽的女孩咬了咬画笔,说自己会告诉爹爹的,银子你就拿着吧,我那天看到先生在啃馒头来着。
张记宽鼻子一酸,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还是把银子放在了八仙桌上,嘱咐淮芽认真画画。
小女孩忽然问,“张先生,我这么用心地学画,将来会不会也像你一样以为我爹这样的...官家儿女教画为生?”
淮芽说着说着,手中的画笔忽然没了力气。
张记宽没有回答,而是拉起淮芽的小手,走到阁楼外,指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你看,它好不好看啊?”
小女孩点点头,“好看,可是它就快要落下去了。”
张记宽轻轻拍了拍她,“没关系,明天它还会再升起来的。”
小女孩再问道,“那明天要是下雨或者阴天怎么办啊?”
张记宽嘴角微微扬起,“这个时候就得靠你把它画出来了啊。”
淮芽咯咯笑了起来。
后来淮芽没骗张记宽,的确把这件事跟她那位爹爹说了,淮司丞把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儿拉进怀中,瘦削的脸眯笑,“芽丫头做的很对,去,再给张先生拿两块银子,就说爹爹赏给他的,让他安心收下。”
至于什么老鼠不老鼠的,本老爷自己养的偷钱鼠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有时候张记宽真的想问问这位司丞大人,莫不是那修道之人?否则怎么做到的每天都大鱼大肉,却依然瘦如竹竿?
张记宽存了一百多两银子了,他打算再过个把月,跟画院的夫子请个假,带上这些银子去曹州边境,请那些将士吃上一顿好的,大夏重军,但听说大夏的军卒每月薪俸才三两银子。
半个月前张记宽在教淮芽学画的时候依稀听到淮司丞和他夫人的闲聊,淮司丞说南边要打仗了,很大的仗,淮夫人问我们要搬走吗,脸上胡茬青青的中年人摇了摇头,“没的搬,大夏是咱们的家,我淮雪虽贪,但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叛国,过些日子,如果南边守不住了,你就带着女儿回安州老家。”
身材丰满的妇人撩了撩鬓角发丝,神色复杂,“你呢?”
寒石城税务司丞摆了摆手,“以前世道浑浊,淮雪没得选,也不愿意去搅政事这滩混水,灯下一般黑,做了这么多年的蠹虫,现在老天开眼了,给了我一个机会,淮雪又怎么舍得辜负?”
妇人咬了咬嘴唇,“我和你一起去。”
淮雪认真注视妻子片刻,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给淮家养好女儿才是正事,南边风大,我不许你去。”
男人又加了句,“要真想做那巾帼女眉,那就先加把劲给我淮雪再生个大胖小子啊。”
妇人脸红,轻轻啐了一口不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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