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吹拂,将一个明媚怡然的初夏,摇曳得灵动又鲜活。
淮南城外的官道上,正浩浩荡荡行进着一支队伍。
为首的先有十六骑右卫,分两队开路,后面又有仪仗手,执六面黑底红纹火焰旗。
再后头,一队全副武装的骠骑卫,中间簇拥着一架顶髹朱漆的五乘车辇,宽舆高辕,鎏金雕花,幡盖皆是金银线绣于重锦之上而成,贵气逼人。
是摄政王杨劭带着王妃,大张旗鼓从徐州归来。
五架的马车中铺满了软垫,宽敞舒适,顾予芙窝在杨劭怀里,就像一只初生的猫儿,安然酣睡着。杨劭腿已发麻,仍然一动也不敢动,只用一只手,轻轻拍着怀中之人的脊背,顺便不时端详妻子的侧颜。
这些天,孕吐果然如邬夫人所说,一直没有好转,予芙吃了吐吐了吃,除了睡觉几乎都在犯恶心,秀美的小脸早憔悴得不行。
杨劭越看越心疼,五脏六腑都沁满了酸涩,忍不住又开始叹气。
不知是不是声音吵到了怀里人,予芙动了动,幽幽转醒过来:“唔……”
杨劭懊恼万分,低头轻顺着怀里人的头发:“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浑浑噩噩老做梦。”予芙双眼朦胧,“到哪里了?”
“快了,差不多城外十来里。”杨劭不动声色,揉了揉僵硬的双腿,声音里满满都是怜惜,“做梦?是不是又想你爹娘和哥哥了。”
前些天,顾如归一听说他们要回淮南,便立刻决定启程回金陵。临走时,在太守府内,予芙拉着哥哥手足难离,两个人泪眼相看,可最后,顾如归还是毅然决然,拨开了妹妹抓紧自己的手:
“乱世谈何再见,但愿我们不复相见,但哥哥在金陵,也会盼着我未出世的外甥健康可爱,祈祷你一生平安喜乐。”
雍朝大厦将倾,再见定是金陵陷落,但顾如归还是得回去,作为儿子,他有二老要照料,作为男人,忠义当头,他也必须要成全。
想起和哥哥分别时的凄凉酸楚,予芙伏在杨劭的腿上,神色黯然:“想,每天都想。是我不孝。”
“宝贝儿。”杨劭心头一紧,柔声道,“予枫答应会替我俩周旋,劭哥也写了拜谒泰山的书信带回去,求他老人家原谅。”
“爹爹不会肯的,说不定还会更生气。”予芙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已有了泪花,“世间难以两全,只是这次,恐怕还要连累哥哥。”
“书信若不管用,等一攻下金陵,我就亲自上门,要打要骂,都随泰山。”杨劭低声说着,想叫她放心。
“不说这些了,怪难受的。”予芙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丝笑意,“我刚刚还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梦见一颗亮晶晶的星星从天上下来了,到了地上却又多了一只小兔子。”
“星星?兔子?”杨劭笑了,这梦实在光怪陆离。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后来那小兔子蹦蹦跳跳的,捧着星星和我说,娘,我也来找你了!”予芙想起梦境里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心下不禁无限温软起来,“你说,有不有趣?”
“看来咱们的孩子是星宿下凡,命格贵不可言。”杨劭笑着,说罢又加了一句,“我在你睡着的时候想了许久,若是个男孩儿,你说叫杨契好不好?”
“杨契,契,契儿……”予芙在口中默念几遍这个名字,抬头问他,“有什么说法么?”
“契,合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杨劭说着,不禁胸中有了决然之情,下意识便挽紧了予芙的手,“咱们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求的不正是这一个字。”
“劭哥!”予芙被他一说,亦忍不住又要流泪,轻轻点了点头。
“杨契,杨契。女孩儿的名字还得想。”杨劭唇边噙着笑,“不能厚此薄彼。”
“若是女孩儿,就叫杨澄,澄澈的澄。”予芙思忖一二,那蜿蜒曲折的心意爬上面颊,催得耳根滚烫,“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一切都是上天玉成,取个同音吧。”
“好,若是女孩儿,就叫杨澄。”杨劭眉目都柔软了,仿佛那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已抱自个儿在怀里,甚至可以看见她肉嘟嘟的包子脸,还有长得极像娘亲的一双杏眼。
温存之间,马车却停了。
“怎么回事?”予芙捂着胸口,扶着杨劭坐了起来。
“主上,夫人,是长亭到了,张大人看来已恭候多时。”车帘外,听到江有鹤禀道,“还有赵指挥使的夫人,也专程前来侍奉王妃。”
“赵大人的夫人?”予芙一愣,微微挑开车帘,便见车外不远,张逸舟带着两个妾室正走过来,而赵云青正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说话,脸上挂着不常流露的温柔,他对面的妇人仪态万方,雍容又端庄。
“那是冷云,赵云青的夫人,先前是山阳郡国的县主。”杨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三年前山阳郡王奉印请降时,她就站在父亲身后,赵云青一眼便看中了,开口求我做媒。后来山阳郡王喜上眉梢,忙不迭便应下,赵云青用八抬大轿,娶了她过门。”
“旧门阀的脸面,新权贵的里子,这桩婚事自是门当户对。但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予芙回头,看着杨劭调皮笑道,“受降时叫一个未出嫁的姑娘陪同,恐怕山阳郡王,醉翁之意本也不在酒。”
“宝贝儿看破不说破,这些年各色丽人我是见到了许多,但没一个有我芙儿美,我发誓!”杨劭眉梢堆笑,十分谄媚。
予芙轻哼一声,催他下车和张逸舟叙话。不一会儿,赵云青也领着自己的夫人前来拜谒。
“妾身冷云,拜见王妃。”赵夫人身姿优雅,娉婷一拜,端丽的面容上笑意清浅,“外子写信来说夫人有孕,害喜吐得厉害。随行的姑娘们又都未曾生育过,医女毕竟不能处处照应,故而遣妾身前来迎接侍奉,尽主仆之义,望王妃不弃。”
“多谢你,的确是有些不大舒服,但想必也是孕期难免。”顾予芙尽力坐正了,对着她微微颔首。
“嫂子不必忧心,小弟也带了两个屋里人,来陪嫂子说话解解闷儿。”那边张逸舟正和杨劭一道,大步流星走过来,杨劭背着手笑道:“要么把谈玉茹、关静斋她们,一起叫上车吧,我和子遥在前头骑马。”
“怎么,大哥担心嫂子没有熟人陪着会拘束?”张逸舟会心一笑,“放心,我这两个丫头,最会讨人喜欢。”
张逸舟说着,指了指身后夭桃秾李,娉婷而立的两个妾室:“听见了吗?侍奉好王妃,端茶倒水陪着说话,别光知道傻站着。”
能讨好摄政王的事情谁不乐意?那两个姑娘拿着丝帕,皆是捂嘴柔柔一笑:“大人放心吧,妾身知道了。”
张逸舟满意地点了点头。
“夫君,五架之车非王侯不可乘,大明上下也只有王爷,和明王殿下可用,我们上车去,会不会……”赵云青身后的冷云却有隐忧,轻轻低声问。
“这……”赵云青一时拿不准,征询地看向杨劭,“主上。”
“陪夫人要紧,本王都没说不行,你们怕什么。”杨劭不以为意。
“是。”赵云青点了点头,柔声和身旁人道,“去吧,悠悠,陪好夫人。”
悠悠是冷云的小字。
大车之上,几个年轻女子坐在一道,刚开始气氛还有些尴尬,还好张逸舟的两个侍妾,商儿和紫金活泼可人,不多久,便把气氛带活了起来。
“这辈子我能坐一回这样的车,也算值了,都是托王妃的福!”商儿不如冷云拘着规矩,不禁东摸西看,话音里满满都是艳羡。
紫金一听,立刻也恭维道:“还不止呢,若是个男孩儿,生下来王爷肯定要册立世子,那王妃一辈子,都是恩荣不绝!”
予芙一愣,这就想到固宠了?
一旁的谈玉茹,却忍不住得意道:“你们真没见过世面,予芙姐要什么恩荣?主上在予芙姐这儿,那还不就和……”
玉茹还没说完,坐在一旁的冷云不动声色,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谈玉茹迷惑地回头看了看,冷云温和笑道:“姑娘说高兴了。”
“是…是有点儿…”谈玉茹被她这么一点,才发觉差点儿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忙讪笑了两下掩饰过去。
予芙在旁静静看冷云,发觉她心细如发又有分寸,一时不禁对她生出许多好感。
“夫人不必忧心,妾身有身子的时候,刚开始也吐得厉害,人又困乏,不过一月多后便好多了。”冷云看予芙一直不怎么说话,知她许是累得很,柔声安慰道。
“我从前也未曾想过,有孕居然会这样。”予芙朝她一笑,冷云心中温软,又道:“夫人要是吐得难受,可以多食馒头之类的面食,饮食清淡或许会好些。”
“医女也是这样说,多谢你关心。”予芙点点头,心想赵云青是杨劭心腹,冷云又这般善解人意,着实可亲可近。她主动挽起冷云的手,微微笑道:“这里只有你已做了母亲,以后若有不懂的,还要多请教你。”
“不敢当,妾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冷云立刻微笑道,“妾身家便在王府后门外,夫人若不嫌弃,或觉着闷了,随时着人叫妾身侍奉跟前,也是妾身的福分了。”
“我也是,我也是,您要是闷了,我随叫随到。”商儿忍不住讨好,紫金亦道:“您有了身子,我们常去府里看您吧。”
“多谢你们。”予芙看看她俩,又转过头,笑盈盈和冷云道,“赵夫人,得空我想去你家,我喜欢小孩子,懵懂可爱,最是让人心都软了。你家有几个孩儿?”
冷云一听,心间隐隐沁出一丝苦味,面上不显,仍笑着道:“三个孩子,最寻常不过的天份。不像夫人的孩儿,定是龙驹凤雏,等世子王女诞生,主上必是爱极。”
“予芙姐,既然喜欢那你多生几个呗,一个接一个,主上肯定乐坏了。”谈玉茹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关静斋坐在一旁,微微笑着不说话。
“你们就知道拿我开心,等玉茹什么时候嫁了人,我问问江有鹤生几个。”予芙红了脸,轻轻拧了谈玉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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