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克莱恩顿时感到整个房间内都仿佛寂静了一瞬。
“呃,嗯……要这么理解也可以,”莱昂纳尔想了想,竟对亚瑟·华生提出的假设相当认真地分析起来,“黑市明面上的靠山是盘踞东区的各大黑帮,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没有官方势力介入的余地。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各大黑帮主动对外隐瞒发生在黑市的流血事件,伪造一些半真半假的新闻当掩护,然后再私下搜寻当时的肇事者……”
“当然,这是把当天黑市的参与者全部杀光的情况。”亚瑟·华生微笑着补充了假设的前提,语气轻快得就好似谈论贝克兰德人最钟爱的天气话题。
莱昂纳尔诚恳点头,为浸泡在停显剂中的相片胶底换了个空浴槽,倒入手旁的定影剂。
“不过黑市举办的场地肯定会有中序列的非凡者坐镇,那些亡命徒手上也多少会有点保命的手段,要做到一面倒的屠杀还是很有难度的。”
亚瑟·华生轻笑着摇头:
“我只是随便一提而已。”
没能在这段危险交谈中插上话的克莱恩左看右看,都没从“华生”的脸上瞧出半点说笑的随便神情,反倒觉得这个疑似疯批的魔女分身很可能今晚就会杀去那所谓的东区黑市。
说起来,今晚的爱丽丝似乎一直在维持能不多言就不会开口的人设,刚刚这段问答算是她难得主动挑起的话题了。
若不是提前知晓“华生”与爱丽丝的关系,他恐怕也绝不会将他们认作是同一个人。
……总觉得,“华生”状态下的她,和平时存在着某些本质上的差异。
克莱恩无声默数自己从亚瑟·华生身上感受到的部分特质,正要给出推论,却听太阳信徒又叫起了他的侦探假名:
“对了,夏洛克,差点忘记和你细说发生在我家的那些失窃案……哎,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因为你知道这事有多让我难以置信吗!竟会有无耻的窃贼潜入我住处的起居室,偷走了我放在桌上的材料!那些是我原打算在制作手工徽章时使用的,质地上好的黄金!”
一愣过后,克莱恩迅速反应过来,义愤填膺、很有共感地出言谴责了犯下盗窃案的小偷:
“这些惹人厌的窃贼总是这样,自己不付出工作上的努力,却动手占据别人的合法财产。我想他们一定从未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其实比掉光了毛的卷毛狒狒还要丑陋难堪!”
莱昂纳尔深有感受地点点头,叹气:
“你们也知道,我性格粗糙,有些时候会不小心错过生活中的细节……若不是这几天,我刚买回家中的徽章材料还没怎么用,就不见了一大半,我大概还会继续以为自己的制作损耗太多,继续一无所知地、傻傻地去店里购进材料。”
“所以,实际的盗窃案或许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发生了,而一直持续到最近,你才觉察家中遭窃?”克莱恩总结之余,不由用上了控制面部肌肉和表情的魔药能力,以免暴露自己嘴角抽搐的无礼反应。
“是这样的。应该……”莱昂纳尔答得相当不确定。
我的第一位委托人能再不靠谱点吗?克莱恩险些吐槽出声,好在及时止住了冲动,点头提议稍后去失窃现场看看情况。
太阳信徒自是欣然点头同意,一副正合他心意的满意模样,而一旁再度变回寡言贵公子状态的亚瑟·华生也只是微笑着摊开了双手,表示自己并无其他意见。
于是最后的相片定影很快也在莱昂纳尔的操作下走完了流程,于昏暗的煤油灯光中显出两幅黑白人像,正是侦探夏洛克长着粗糙络腮胡的正脸,以及助手“华生”俊美精致的五官。
“好了,你们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等待几天,周五来找我取证件就好。”莱昂纳尔将擦净了定影剂的相片递给二人看了几眼,便找出一个长方铁盒,示意他们把相片收纳进来。
克莱恩盯着证件照中似乎丝毫不损颜值的亚瑟·华生看了好一会,又转而看看自己的正脸相片,总觉得两人用的不是同一款相机,最后才慢慢盖上了那只放置相片的铁盒。
“那么,现在要去我家中坐坐吗?”莱昂纳尔把二人的相片收好,语调颇为轻松喜悦地说道,“我的住处距离这家照相馆不远,步行五六分钟就到。”
本着前去失窃现场看看情况的打算,顺便签订一份委托合同,把自己第一单生意的收费敲定下来,克莱恩点头应下了他的邀请,戴好丝绸礼帽、握着鲁恩绅士出行必备的手杖,与同行的二人回到已刮起夜间寒冷秋风的街道,边走边闲谈起了之前乘坐马车时遇到的插曲。
“十字路口的恶魔?”莱昂纳尔被问及这个话题,倒是不如何意外地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夏洛克,亚瑟,你们应该是才到贝克兰德没几天吧,不然按做侦探这一行的嗅觉,你们一定会对这系列事件感兴趣的。毕竟最近报纸上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个,好像那些记者生怕市民们还不够恐慌似的。”
才刚开始当侦探没几天的克莱恩暗道惭愧,决定回去就恶补贝克兰德近几个月内登过头条的大小事件,整理出对假装侦探有用的那一部分内容。
不过很快,他便在心中默念奇怪,顺势问道:
“如果是发生了性质恶劣的治安事件,政府不想点办法控制舆论吗?”
很难想象在王国首都贝克兰德,以国家机关与三大教会的权威竟会放任传言的恐慌在民众间蔓延,而不做出任何补救措施。
“该怎么说呢……”莱昂纳尔抬手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分割线,随即点向靠右靠下的那两侧,“事故目前仅在南区与桥区有过四例,嗯,算上今天应该就是五例了。而且事故本身其实并不如何特殊,是事后被写成报道、意外成为热门话题之后,才引起了多方重视,才逐渐追溯出了不少曾被忽略的诸多细节。”
最早那一起“十字路口惨案”,发生在上个月,也就是八月份接近月底的某日。
那天傍晚,南区的诺登街与友好街的交叉路口,一辆正常行驶的出租马车突然失去控制,狂奔着撞向了街口拐角一家营业中的酒吧。
所幸酒吧内当时没多少客人,只有一个正在清洁地面的短工受了些惊吓,腿脚上多了几处皮外伤,就连失控车辆的驾驶车夫都奇迹般地只负了点轻伤。
唯一的重伤者是那头负责拉车的马匹。
“可能你们会觉得,这不是很寻常的一起意外事故吗,听上去和惨案完全搭不上半点关系啊。”莱昂纳尔说到这里,语调一转低沉,继续将后续的发展讲述了下去。
当晚,警察处理了那头重伤的驽马,拘留了那名造成驾车事故的马车夫,却在例行询问时遇上了难题:肇事马车夫的精神极其不安定,他坚持声称自己当时是拉着车上的客人,准备前往希尔斯顿区某商贸公司的途中,那只拉车的牲畜却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狂,酿成了这起糟糕的事故。
然而事实上,当时警方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打开过侧翻的车厢查看,也向周围目击者再三确认过,事故发生时的马车上并没有所谓的乘客,也不曾见到有任何人从车厢中离开。
那名马车夫被认定为服用致幻剂过度,产生了记忆与认知上的紊乱,再也没有任何一位警察愿意听取他的证言。
由于交不起昂贵的保释金,同时面临着马匹与车辆的赔付问题、造成事故的全责过失,当那名马车夫度过他在看守所的一周拘留,找上他的只有一份失业通知和一纸拖欠赔付的诉状书。
心知自己身无一技之长,陷入绝望的车夫心灰意冷之余,选择了轻生自杀,却被好心人发现救下。
于是在轻生者头脑一热的寻死冲动过去之后,好心的救助人便从车夫口中听来了一个充满悔恨与不解的故事。
恰是报社记者的救助人以此为材,创作了一篇情感真挚、引人深思的报道,并结合了事故当事人的陈述内容,将疑点与悬念转移到了那位在车厢中神秘消失的乘客身上,甚至还提出了几个大胆的假设;至于侧面文字试图描绘的惯例,则是贝克兰德各大报刊杂志的日常保留节目,讽刺警察们粗暴的办案手法,缺乏公正的独裁独断,为求省事可以枉顾市民的清白,等等。
这篇报道登出的头两天,还尚未引起多大的反响,多数的看报人也只是当做故事,快速地扫过,便去追逐那些更吸人眼球的标题了。
然而在报道登载后的第三日,贝克兰德桥区域发生的一起马车失控事故几乎震撼了半座城的居民。
那起造成了三死、十余人受伤的重大事故,同样是车夫策马驱车驶过十字路口,同样是马匹突然发狂失控,冲撞向街旁的百货店入口,同样是车夫坚持声称自己正在驾车带着车厢里的客人前往目的地,实际车内却空无一人的致命矛盾。
倒在血泊中的遇难者,大声叫嚷的负伤者,与家人走散、哭泣不止的孩童,第一时间赶到事发地的警察,紧随其后围住现场的各报社记者……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惨烈的事故现场,并目击到了之后发生的那一幕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起初发现到不对的,是一名见习中的年轻督警。
年轻督警注意到死去的马尸腹部异常饱满鼓胀,就好似怀了胎一样高高耸起。
但这种被出租马车公司安排来做重度体力劳动的马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怀胎的母马。
于是在征得上司同意后,年轻的见习督警向同事借了一把相对锋利的短刀,当场剖开了马尸的腹部。
七零八碎的人类残肢就这样从马肚中漏了出来。
两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扭曲着四肢和头颅,被硬生生塞入了马匹的腹中,头顶甚至还戴着沾血的礼帽,手中也还紧紧握着代表体面的手杖。
回过神来之后,还有余力行动的报社记者们咔嚓咔嚓按着相机的快门,记录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而所有警察则是面色惨白,顶着似乎不会休止的闪光灯上前,让有验尸经验的警署成员抓紧时间给出初步的判断。
简陋的验尸很快便出了结果——这两人死去的时间绝对不到半小时,肢体未僵硬,鲜血尚未凝固,腔内留有温热余温,是两具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尸体。
此时又恰有好事者翻找出前几日的报纸,不嫌添乱地将这起事件与上周发生的马车事故联系起来,顿时便掀起了一阵哗然。
哗然随着当晚的报纸发售,随着那些助长舆论喧嚣的报道,被越来越多的人们关注,并逐渐滋生出恐慌。
事实上,那一晚便有官方组织所属的非凡者找到了第一起事故中那具被处理掉的马尸,并在肉类加工工坊主战战兢兢的承认下,从院落中挖出了一具已出现腐烂迹象的蜷缩人尸。
“说到这里,想必我也用不着补充后来那些不知真假的热议内容了。”莱昂纳尔难得神色阴霾地叹着气道,“总之,从那时候起,南区或桥区,几乎每周都会发生这样一起类似的‘十字路口惨案’,牺牲者至少会有一人——那些凄惨死于马腹中的无辜乘客。而时至今日,第五起惨案恐怕也已发生,却仍未有人能堪破这些悬案背后的谜题……”
克莱恩光是听着,都不由地感到有些汗毛倒竖:
“的确很诡异,也很凄惨……不过那为什么这些惨案会有‘十字路口的恶魔’这样的别称?”
难道是官方已经锁定犯罪者是“恶魔”途径的邪恶非凡者了?可既然是这样,他们又为什么不早点把犯人捉拿归案呢?
莱昂纳尔显然猜不到他心中的想法,仅仅只是摇了摇头:
“还记得我提到的那位救助过自杀车夫的报社记者吗?正是那位记者撰写的第一篇报道里,提出了数种大胆的假设,其中就包括了罗塞尔大帝曾在某本不知名自传里提过的‘十字路口的恶魔’仪式……我想想,好像是说,在十字路口埋下黑猫的尸体还是骨头,召唤来自深渊的恶魔,为人实现邪恶的愿望……实际情况到底是不是这样,我就不多去思考了,大概是后来那群记者们觉得这个叫法更酷,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就统一采用了它。”
果然又是你,罗塞尔大帝……克莱恩并不怎么意外地苦笑了下,侧头观察了“华生”一眼,发现她反应平平,一副礼貌倾听的安静态度。
“相信我,如果你们有机会破了这个案子,一夜之间就能成为轰动贝克兰德的名侦探。”直到这时,爽朗的笑容终于又回到了太阳信徒的脸上。
克莱恩委婉略过了这个话题,含蓄道:
“首先,我们得先解决第一桩委托,也就是发生在你家的失窃案,莱昂纳尔。”
“当然,当然,事要一件件来……”莱昂纳尔点着头停下脚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为两名客人引向住所的入口,“请进吧,我们到了。”
克莱恩正要矜持地客套寒暄几句,却见这外表俊朗的因蒂斯美男一身颇显圣洁气质的白色长袍,转身便是抬脚踹在门上,熟练地以蛮力踢开堆在门后的几件重物,硬生生撞开了自家的家门。
“之前门锁不小心被我弄坏了,一直忘记找人来修……”
莱昂纳尔一脸阳光的灿烂笑容,看在克莱恩眼中已全然写满两个大大的汉字:
憨批!
门锁坏了,还不修,贼不偷你家都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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