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双双陷落于猎人陷阱中的二人,都不可避免地有些狼狈。
爱丽丝的情况相对还算比较好。
她于坠下过程中用法术在身下生成了一片厚厚的冰层,除去身上被摔痛的几处外,就只有黑袍表面淋到了不少灰黑的油液。
至于另一边的丹妮塔莉就没这么幸运了。
她虽然不曾摔到,却被自己装入机关的油状液体浸了一遍,全身上下都满是陷阱带起的尘埃与落叶。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微笑维持着掌中悬浮的那枚赤红火球,控制它与底下的灰油保持距离——
早在当初设置这个陷阱时,她就往深坑底部埋了足够多的炸药,一旦灰油接触到明火,想必局面就会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坠落而去。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丹妮塔莉久违地感受到了狩猎的喜悦。
狼狈不堪的她,才刚刚晋升到序列7“火法师”的她,竟能将显然已达序列6水准的魔女一同拽近死亡深渊的边缘,只要轻轻一挥手,她们二人就会被无穷无尽的火焰与爆炸吞没。
到时,不论魔女爱丽丝身上还有几面可用作替身的镜子,不管她的冰霜法术能够抵挡多久,她都不可能逃出这片范围极大的处刑场。
当然,丹妮塔莉并不希望看到这种最为糟糕的情况发生。
“你这是打算自杀?”
爱丽丝终于开口回应,语气一如她战斗状态时的冰冷。
“不,我可没活够,怎么舍得死在这里。”丹妮塔莉略显狂乱地笑了起来,声音中充斥着狩猎得到满足的喜悦,“我只是希望你能放弃抵抗,承认自己输了,然后……嗯,我们回去一起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
……到现在了还想着睡她?
爱丽丝可不会理解错对方话语中的意思,差点没绷住脸上强行板着的冰冷神情,身上的冷凝气势也不由为之一滞。
“很奇怪吗?猎人进行狩猎无非出于几种目的:想要吃肉,想要猎物的漂亮皮毛,想要满足自己作为掠食者的欲望……哈,要怪就怪你自己吧,格外美丽的猎物迟早会被人盯上,就算不是我,也会出现其他猎手,比我更强大、更热衷掠夺的猎手……”
丹妮塔莉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从嗓间品尝到了仿佛烧焦内脏般的味道。
可即便知道自己拖着刚刚晋升的躯体胡闹了一场,几乎就是在失控的边缘来回游走,她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欢欣喜悦。
隐约有部分不属于她自身的暴烈力量,从被吞服下的魔药中渗出,流淌到她的四肢全身。
果然,战斗、争斗是消化魔药的最快途径!
丹妮塔莉的身体近乎脱力般疲惫,精神却异常振奋活跃,她抹去嘴角的血渍,语气欢快地继续“劝降”魔女爱丽丝:
“好了好了,我又不让你干什么,只是陪我睡一觉……或者几觉,至于这么难以抉择?魔女不是都喜欢那种事么,还是说你想和我尝试强迫的玩法?主题就选,不情不愿的貌美女仆,被主人打晕了绑进卧室……”
就在这时,丹妮塔莉看到魔女爱丽丝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嫩粉色的唇瓣张合。
“说得也是。”
来不及为她的“服软”而喜悦,丹妮塔莉又听到她如此继续说道:
“那就试试吧,试试看你能不能点燃这片火海。”
……宁死不从?世上还有这样的魔女?
丹妮塔莉正觉得诧异,却感到了周围的异样。
灰黑的油状液体不知何时被“冻”成了固体,好似在秋冬攀满了地面的白霜,凝结出成片的晦暗。其表面,则又有纯净色泽的冰层迅速地扩散增生。
在某种神秘能力的驱使下,它们盛放出了违背常理的形状,就仿佛舒展开的枝叶与冰花。
“怎么会……”直到此刻,丹妮塔莉才发现自己的身躯竟也开始覆上了冰霜。
她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周围温度的变化!但这怎么可能?如此大规模的冰结怎么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完成!
丹妮塔莉试图挣脱开急速蔓延的冰冻,体表油层也在动作间不断剥落。
但寒冰就像是活过来一样对她展开了绝杀的围猎,先是将她的双脚冻入冰层,接着是小腿、膝盖,然后便到了腰部……
而当刺骨的冰冷掐上脖颈,最后映于她眼中的,正是神色冷淡的魔女爱丽丝。
那一身黑袍边缘,凝有冰晶模样的霜花。
丹妮塔莉的视野就此陷入黑暗。
当意识回归身体,她觉察出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倒满灰火油的陷阱深坑。
萦绕在鼻尖的刺鼻气味消失了,将她身躯吞没的冰寒不见了,唯独肉体上缠绕的伤痛与脱力还在,提醒着她的存活状态。
丹妮塔莉艰难睁开眼,确认自己正无力地靠坐在一棵树木旁,身上的脏污也似被人打理过。
于是她试图转动起僵硬的脖子,想要寻找那位魔女的身影。
“放心,我不杀你。毕竟善后很麻烦,而且会影响到那两件正在制作的晚礼服。”
爱丽丝的声音从她面对的反方向传来,丹妮塔莉强行扭头朝她望去,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断过一次,声音都被疼得有些发颤。
“在你眼里……咳咳,我的价值就只是两件礼服?”
早已放下黑袍兜帽的爱丽丝瞥她一眼,懒得理会这疯女人的怪话,顾自说了下去。
“刚刚你其实有机会逃开的……我是指最后,如果你狠下心把身上的火油都点燃,应该有机会逃离我的法术范围。”
“哈,我又不傻,那时候点火只能烧到自己,不划算。更何况我现在还活着,没断手断脚,也没全身烧伤,最多就是腰和肩膀有点擦伤,养几天就好了。”
丹妮塔莉表现得十分豁达,就像是早已确信了魔女不会杀她泄愤似的。
……行吧。
一时再想不出其他话题,爱丽丝沉默着陷入了思考。
她在思索,自己如果真是位魔女,该有怎样的反应。
作为一个被说中“性别真相”而发怒过的魔女,在艰难获得胜利后该有什么反应?
……什么?艰难这个词该打上引号?
不不,爱丽丝觉得自己真的打得很艰难——她一直维持着快速施法技巧的使用,借黑袍隐蔽必要的法术手势和媒介更替,还得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每一道法术的精准度,以免哪次出手不小心就暴露了假魔女的身份,然后被迫结束战斗……
毕竟,她在冰霜法术上的心得体会不多,那假模假样的“隐形丝线”也是由临时改良后的蛛网术释放出来的冒牌货……
而魔女另一个法术招牌,黑焰,她全程都没有用过一次,好在对方应该也没有起疑。
“是在考虑怎么料理我么?哈,猎人也有沦落成猎物的一天,倒是挺新鲜的……”
丹妮塔莉似是毫不在乎自己作为战败者的俘虏地位,还一副心有体会的神态。
“那就这样吧。”
爱丽丝作出决定,倾身拽住丹妮塔莉几乎已破烂得看不出原貌的衬衫衣领,像是拖拽动物尸体那样将她摔到了地上——在这过程中对方完全没有反抗,所以即便是力气不大的爱丽丝,也顺利完成了这一动作。
随后,她一脚踩到了战败猎人的头顶,尖锐的鞋跟直指那片暗金色刘海下的额头。
“屈膝于我,臣服于我,没有第二个选择……这样的惩罚可还满意?”
……
夜深人静的凌晨时分,爱丽丝终于得以回到位于廷根市内的水仙花街,回到了家具摆件虽然简单朴素、却已多出生活气息的客房中。
她脱下那身沾满脏污的黑袍,倒头栽进柔软的床铺,长出了一口气。
“呼……总算是结束了。”
虽然和人打了一架很累,事后对战败者的处理更令她心灵疲惫,但爱丽丝认为今晚的收获至少值得她如此付出。
起码,她扮演魔女的效果很好,好到几乎可以坐实“魔女”身份,就连对魔女似乎了解颇深的丹妮塔莉都没看穿这个马甲,最多也只是认为她更擅长镜面与冰霜的法术。
不过和真正的魔女比起来,她的短处也十分明显——
她在近身战上的表现实在是太糟糕了。
每当遇到避不开的攻击,她就会直接用镜面传送脱身;而面对足以用冰霜挡下的攻击,她则又会选择以寒冰筑起防御,而非闪躲。
丹妮塔莉显然就是捕捉到了她的这一行动特点,最后才会以身为饵将她诱导到陷阱附近,还差点成功促成了一幅同归于尽的局面。
可爱丽丝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
在她看来,魔女是从刺客进阶来的“职业”。
她自知自己的敏捷只有常人水平,更别提差得一塌糊涂的体力和力量……
换句话说,她就是个偏科的法系,在魔力运用以外毫无战斗才能。
即便用法术进行辅助,临时提升了身体能力,她的格斗和身法技巧也会漏洞百出,反令人起疑。
所以爱丽丝对自己的扮演定位很明确:一个偏爱以法术手段解决纷争的魔女!
当然,属于刺客那一部分的特点也不能没有体现,例如战斗伊始时,她就曾隐身靠近丹妮塔莉,作出一副试图暗杀的假象……
爱丽丝觉得,自己演得应该还算不错。
但真的很奇怪……刺客的进阶竟然是以美貌出名的魔女?
难道这个世界的人对暗杀的进阶了解就是色诱暗杀吗?
而且更奇怪的是,魔女曾经都是男人?!
爱丽丝之前曾经找机会看过某个官方非凡组织的资料库,也从而选定了自己的临时假身份——擅长使用无形丝线、冰霜、黑焰与镜面法术的“欢愉魔女”。
可那些官方资料里根本没说,这些擅长魅惑、懂得以各种手段令异性产生欢愉的美貌女性,都是从男人变性来的……
这算什么,最了解男人的都是男人?
那些原本就是女性的魔女都去哪了?
光看“刺客”这一极具迷惑性的魔药名,也不该完全没有女性选择吧……女刺客在她那边的世界明明挺常见的。
好吧,其实没什么所谓,不论这个情报是真是假,她都会记好的。
至于丹妮塔莉为何会对魔女如此了解……她不愿意分享秘密,爱丽丝就也不多问。
反正她已经拿到了这名战败俘虏的头发与血液,若是真的好奇对方的经历,只需要略施手段,秘密于她而言也就不再是秘密。
其他的,就等之后再说,今晚已经快撑不住了……
爱丽丝这么想着,逐一整理完今晚的收获,便就叹出一气,极其不情愿地离开了舒适柔软的床褥:再瘫下去就要带着一身汗睡过去了。
她解开被头绳绑起的长发,顺手找出睡裙,准备去盥洗室梳洗一番就回来休息。
而当她梦游般地洗去长时专注施法出的一身细密冷汗、又换好系带睡裙返回走廊上时,却看到有光线从某间卧室打开着的门缝里透出。
一张轮廓略深的男性脸庞背对着房间内的光源,向外望来。
“你……咳,我只是听到走廊上有些动静,确认一下是不是你回来了……梅丽莎睡前和我唠叨了好几遍,讲述了当代年轻女性夜不归宿的几种情况,听得我头晕脑胀的。”
像是发觉自己不小心把话题扯远了,克莱恩有些匆忙地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只着一件单薄睡裙的模样。
“总、总之,明天我会告诉班森和梅丽莎他们,说你没有夜不归宿,只是回来得晚了些……嗯,对了,下次给我传话的时候,能不能换种、换种平和点的方式?今天下午那样的,实在是对心脏不好……你在听吗?”
压着声音顾自讲了一通之后,克莱恩终于发现今晚的爱丽丝安静得反常,借着房间里的灯光,隐约可以看清她略有些苍白的脸色。
他犹豫了一下,仗着有反魅惑护符在手,稍稍向前迈了一小步。
“你,还好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但令他有些在意的是,以往这个距离下,口袋里的护符应该已经开始发烫生效,但今天却只是变热了一瞬,就再没了反应。
等会回到房间要检查一下它的充能情况……哎,怎么感觉我像个要接触什么高辐射危险物的科研人员,时刻要注意自己穿没穿好防护服……
正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克莱恩看到爱丽丝低下头,以一种梦游似的语气回答他道:
“一点小问题,已经解决了。”
既然她这么说,那克莱恩便也不再多问,轻点了点头,走廊上一时又恢复了仿佛无人般的沉寂。
……稍微有点尴尬。
克莱恩正这么想着,打算招呼一声就回去睡觉,却见她开始向自己走来。
“等等,克莱恩……别动。”
仿佛有湿润的水汽向他侵袭而来,其中还夹杂有少许属于少女的清香。
克莱恩看不清爱丽丝藏于阴影中的表情,可即便她不说那句话,他也不禁在她的逐步靠近中僵硬了身躯。
除了那条薄得有些过分的系带睡裙以外,显然没有任何外物束缚的貌美少女走到了他身前,在近得有些过分的位置停了下来。
两人之间的间隔此刻只不到半米,这是一个以他们目前关系而言、近得不太合适的距离,以至于克莱恩的视线根本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你这是……”
话音未落,某种源于灵性警示的危机感突兀地涌现而出,好似在滚烫的热油中泼下一匙凉水,溅跃起火点般的幻痛,将他从混乱中惊起。
不对劲……现在的爱丽丝一定有哪里不太对劲!
在这个瞬间,他甚至感觉面前之人是如此陌生,就好像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她一样。
然而他的身体却未能遵从大脑的判断。
克莱恩近乎惊恐地发现,自己做不出后退的动作,也无法逃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丽丝在静默中站定了数秒,终于做出了下一步动作。
她又靠近了一些,几乎快要贴到他的身上。
不过终归还是没有发生这种情况。克莱恩微不可闻地呼出一气。
他刚刚松了口气,便感觉自己的右手臂被人力道轻柔地拉起,而后有什么温暖的、绵软的事物贴了过来。
贴了过来!
骤然被那片极致温软的触感袭击,克莱恩只觉得有什么烟花状的事物在大脑里砰然炸开,震得他一时仿佛直接缺失了思考能力,整个人近乎浑噩地呆愣了不知多久,才勉强依靠本能的冥想技巧找回自我。
这……什么情况?
克莱恩正要压下情绪向她询问,却听从抱着自己手臂的少女口中,隐约逸出了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微喘息。
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受伤了?
可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哪有人受了伤是找人贴贴还带喘气的。
而且他也没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半点痛苦的感觉,反倒是带着某种……特别而奇异的甜腻。
哪怕是隔着一层衬衣,手臂的那处皮肤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染有对方体温的热度,克莱恩下意识避开了脑中的那个猜测,不去细想它。
但令他惶恐且羞涩的是,他健康又健全的男性身体却比大脑反应得更快,也更直接。
之前的危机恐慌感早已被其他情绪冲淡,此刻的克莱恩只觉得鲜血上涌头部,脸颊也烫得出奇,本能地打算向后退去两步挣开这个抱拥。
爱丽丝用的力道很轻,他的动作也不再如之前那样不受控制,所以克莱恩逃离得毫不费劲,蹬蹬两步就退回了自己的卧室门口。
仅有微弱光线提供视野的走廊中,他看见她抬起了脸,神色和语气似乎都已经恢复如常,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诡异离奇的幻梦。
“记得早点休息,克莱恩。我也去睡了,祝愿你做个好梦。”
无论怎么看都与往常无异的爱丽丝微笑着朝他挥挥手,随后干脆地转身回了客房。
克莱恩张了张口,却只是面对着无人的走廊回了一句晚安,便再挤不出下文。
……做个好梦?
他怀疑自己根本就睡不着!
等等……
对了,护符!
刚刚爱丽丝离得这么近,这护符都没半点反应,难不成……
顾不得再多想下去,克莱恩转身回到卧室,从长裤口袋里取出那枚银饰片,就要仔细查看,却一时僵住了动作。
只见这枚雕刻有神秘学符号、曾有灵性力量与庇佑能力寄宿的银饰护符暗淡无光,从正中央被一道深刻的裂痕撕裂成了两半,显然已是寿终正寝。
裂了……护符竟然裂开了……
克莱恩觉得自己也快要裂开了:这是他花自己私房钱买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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