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不死我。”
卫忠瞥了一眼林昭手里的一筐木炭,一边继续添加香油,一边不咸不淡的说道:“我在这里过得很踏实,用不着你来可怜。”
林昭帮着他把木炭放在一边,然后笑呵呵的看向卫忠,开口问道:“老头你从前那么多义子义孙,如今过年的时候,怎么一个也瞧不见了?”
人走茶凉。
以从前卫忠在司宫台的权力地位,每天不知道多少人跪在地上叫他祖宗,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家门外面跪着的太监,能从太极宫,跪到甘露殿。
太监都喜欢收义子,卫忠也不例外,这位大太监在司宫台里,至少有十几个义子,从前都是簇拥在身边,爹来爹去,如今卫忠失势不过几个月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义子来成陵探望。
卫忠添好了香油,从门口搬过来一把小板凳,自顾自了坐了下来,他神情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大起大落的样子。
“长安城里所有人,都明白人走茶凉的道理,外臣们离职卸任,朝廷里还有门生故吏,还有亲眷宗族,那碗茶一时半会便不会凉的太快,但是司宫台的内官不一样。”
老太监神情坦然:“褪下了那一身衣裳,我便是个寻常老头,别人来瞧我无用,便自然不会来瞧我,这一点十几年前我便想过,用不着大惊小怪。”
说到这里,卫忠语气平静。
“这么些年来,我跟着先帝做事,也得罪了不少人,能在这里安度余生,对于我们这个行当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归宿。”
卫忠这话说的不错。
宦官这个职责,独立在朝廷的官制之外,有时候只因为皇帝的一句话,便可以青云直上,拥有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权力。
但是与此同时,自然也会承担一些职业所带来的风险。
撇开其他太监不谈,单说皇宫里“大内总管”这个差事,就很少有人能够做的长久,而在这个位置上下去,能够善终的,更是寥寥无几。
因为身在这个位置上,总要替皇帝做一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
就拿卫老头来说,如今的他在这享殿之中忙活,看起来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没有任何威胁,但是实际上,这个执掌司宫台许多年的大太监,早年也是个杀人无算的狠角色。
先帝手中很多不光彩的事情,都是他卫忠在操办。
说到这里,卫老头看了看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有些嘲讽的笑容:“整个长安城里,也就只有你林三郎,会记着官场上的些许情分,在这个时候跑来看我。”
“这也不怪你,毕竟你现在年纪还小。”
这位前任的大太监声音平静:“等你年纪再大一些,就会跟其他人一样了。”
林昭没有理会这老头,而是在享殿之中找到了一个有些破旧的炉子,把炉子翻出来之后,他又去享殿附近的林子里,找了些枯叶枯枝,在享殿里的白烛上引了火之后,很快点燃了炉子。
炉火旺盛,林昭往里面扔了几块木炭,很快木炭就被火焰烧红。
林昭这才提着炉子,重新走进享殿,把这个炉子放在了卫忠旁边,伸手拍了拍老头的肩膀。
“从前你是为了先帝活着,如今先帝已经去了,你便不用那样忙碌,安心在这里守陵也好,就当是退休之后找了个清闲的差事。”
说到这里,林昭左右看了看,开口道:“这些木炭不一定够用,等下个月我再来一趟,给你送一些过来。”
林三郎又把目光看向享殿外面的一处空地,他开口道:“那块地方如果开辟出来,倒是适合种一些花草,等今年开了春,我再给你送些种子过来,你就在那里种些东西解闷罢。”
卫忠低头,在圣人画像面前的炉子里,添了几张纸钱,纸钱燃烧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
老太监终于抬头,看了看林昭。
“你小子……心里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我没有什么鬼点子。”
林昭自己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卫忠对面,淡淡的说道:“老头你刚才说的人走茶凉,用不着以后,现在我就能明白,只是我不喜欢而已。”
“咱们俩之间,算是有些交情,如今你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一个人住在这里,挨饿估计未必,受冻多半是逃不过去了。”
“于情于理,在这个过年的时候,我都应当来看一看你。”
林给谏面色平静:“所以我就来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了看眼前的卫忠,起身伸了个懒腰。
“好了,这里到长安城不近,再不回去,便赶不上城门了。”
林昭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碳灰,对着卫忠笑了笑:“我先回去了,得空了再来看你。”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我的婚期定在二月,成婚之前多半是来不了了,不过成了婚之后,一定给你带几块喜糖过来。”
卫忠再一次抬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
“你去罢。”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招呼了一声谢澹然,准备下山离开。
他刚走到享殿门口,老卫忠突然开口说话了。
“林三,如今司宫台是谁在掌事?”
林昭愣了愣,然后摇头苦笑道:“我又不在禁宫,也不曾打听过,如何能知道这些?”
卫忠沉默了一番,声音有些沙哑。
“回去闲来无事的时候,不妨打听打听司宫台现在都是谁在掌事,下……下次如果你要来,就当故事说给我听。”
林昭犹豫了一会儿,便点头答应。
“我记下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便帮你问一问。”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拉着谢澹然一起,从享殿下阶梯,然后沿着神道下山去了。
等林昭两人走远之后,卫忠才默默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站在享殿门口,看向渐渐远去的林昭背影。
老头沉默了片刻,回头看了看享殿之中高悬的圣人画像,微微叹了口气。
他声音低沉,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得到。
“陛下,这个越州的小子,与当年的郑先生一样…”
“都跟常人有些不同啊。”
他微微闭上眼睛,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位带着一个书童进入楚王府的白衣书生。
当时,他还是楚王府的一个普通小太监,整个王府之中,没有几个人瞧得起他。
但是郑先生不一样,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有时候郑先生跟楚王殿下一起喝茶的时候,还会给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卫忠也倒上一杯。
当时卫忠就觉得,这位郑先生,与其他人不一样。
如今这个踏着寒冬而来的少年人,也让卫忠生出了同样的感觉。
老宦官想起从前的旧事,低头又烧了一张纸钱,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都是寒冬腊月暖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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