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府衙,后花园书房内,不时传来长吁短叹,一个矮胖之人,仅着白绸内衣,在屋内来回度步,一边擦汗,一边摇扇,一袭官袍斜挂于太师椅背上。此人正是江陵知府张路遥,屋内还有一人,须发皆白,乃是跟了他二十余年的师爷,也姓张。张知府一脸无辜地对师爷说道:“刚才来报,今日入得江陵城的灾民又是六千人之众,五日功夫城里已进来二万余人了,城外三个收容点也有两万余人,还有灾民源源不断,这可如何是好啊?”
“大人,有个好消息,刚才收到了金总督允许开官仓放粮的批复,到京师报灾求赈的六百里急报也于今日午时过了本府驿站。”师爷答道。
张知府跺着脚说道:“那有个屁用啊?府里的官仓区区二千石,老子已经冒着掉乌纱的风险先斩后奏地开仓赈灾了,但人多粥少,十个赈灾点,今天个个都说没粮了,他娘的,官仓今早就一粒粮都没了。还有向京师求赈,那不是开玩笑吗?等圣旨下来,还不知道已经饿死多少人了。师爷,让你办的几件事怎么样了?家里还有多少余粮?”
老师爷道:“家里本来有十来石,捐出去七石多,还剩不到三石,不能再捐了,否则府里二十多口人也要没饭吃了,城里几个大户那里连唬带诈地要来四百石,大地主柳家那里是二百石,说是今年收成差,后面再想想办法,那陈家最不是东西,占了小半城赚钱的产业,只捐了十二石,还说得很好听,什么愿为黎民尽绵薄之力、为天子分忧之类的,可他们家的粮店还在不停地涨价,下午粮价就涨到一百二十文一斤,整整涨了十倍!”
“混账,混蛋,哼!陈家什么时候发过善心了,巴不得借这件事把我参下去,陈沿那小子是不是等不及了?”
师爷道:“大人,陈同知说现在粮价这么贵,那十二石可是他磨破嘴皮子要来的”。
“无耻!唉,饿两天还不会死人,这几天已经有三个知县二十余家富户被劫,数百人进山为寇,怕只怕‘饿’向胆边生,越来越多的良民为盗啊,卫府司那里可有进展?”知府叹道。
“回大人,祁东知县的案子已经有回音了,应该是祁门山贼人所为,季捕头抓了四个案犯正遣人送回来,他继续盯着另外几起案子。武察司卫府司特意知会了省府,好像今天省里龙总捕头也来了,说是案情紧急,等办完案子再来拜会大人,另外还调了一营州军过来,一来是剿匪,另外就是预防民变。”
“哼,那龙吟向来眼高于顶,品秩不过比我低半级,又怎会将我这个文官放在眼里。想来是有大鱼可捕了,否则龙神捕不会轻易现身的。师爷,本府的税粮还差了多少?”
“还不到往年的七成,不过听说南直隶其他州府今年也收不齐税,但江陵府本就是南直隶最穷的一府,收少点应该还情由可原吧。”师爷答道。
“唉,我的师爷啊,你有所不知,今年北旱南涝,那北周胡虏多数会在秋冬抢粮,军部为了备战拼命逼着户部催储备粮,户部那帮饭桶只会盯着南直隶和湖广两省。现在其他州府都欠着税粮,肯定没人愿意调粮过来了,别看金炎那老小子总督南直隶,没陈家和吴王点头,啥事都干不成。师爷啊,您老就准备陪着我告老还乡吧。”
圆通寺山门下,十来匹骏马疾驰而至,口中呼喝着武察司办案,路旁的灾民纷纷向两旁躲避,好些人被马蹄溅起的泥水泼了一身,刚想咒骂几句,但一抬头见都是捕头衙役的官差装束,顿时没有声响。山门右侧的拴马柱林已经拴了十几匹马,这时正有三四人在拴马、取行李,那十来个官差直奔拴马柱方向,离那三四人五丈时也不下马,呈扇形散开,只见那拴马的三四人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噌”地一声往马柱后的树林里窜去,眼见离树林还有三四步距离,一具刀鞘如离弦之箭般击中那人后腰,那人顿时如向前仆倒在地,再欲起身,却是有气无力。
一阵掌声响起,正是那扇形马队最中间的一人,身材矮壮,着黑色披风,披风上的兜帽遮住了脸面,胸前官服的上熊罴补子依稀可见。那人边鼓掌边望向自己左边的瘦高个,说道:“卫府司好身手啊,这一招仙人指路化掌为指,妙就妙在能将如此粗笨的刀鞘精准打中那厮的天枢穴,果然了得!”
那瘦高个和马队之人均是身披黑色披风,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戴的是武察司特制的平顶黑漆竹笠,胸口官服上绣了从六品的彪补,一柄脱鞘的直刀挂在腰间甚是惹眼,与寻常捕快的朴刀不同,竟是一把军刀!瘦高个坐在马上就比旁边鼓掌之人高了半头,但却极恭敬地躬身向那人说道:“雕虫小技,龙翰林见笑了”。
心澄方丈身边的青年一脸不屑地撇了撇嘴,咕哝道:“一个是武备馆垫底的货色,一个连武备馆都进不去,在武察院混了几年干饭,就到处显摆!”青年身旁的高大中年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那龙吟论辈分还算是你的师侄,如果少点功利心,也不是不能破境,况且他练的是杀人功夫,不可轻视。”
林川看了那一手刀鞘飞掷,有些不明白,问贺齐舟:“少爷,明明是暗器的手法,为何说成是掌法?”
贺齐舟道:“那姓龙的说得没错,那是天山派排云掌里的一招,名唤仙人指路,练成了可以掌力带动指劲,凭真气隔空伤人,只是那姓卫的功力不到,借助外物而已,你破四脉后也可以多学点天山派的功夫。”
正说话间离那逃窜之人最近的一名捕快从马上一跃而下,狠狠踏在那人背上,喝道:“贼人速速报上姓名来历、所犯何事。”
“大人冤……”不待那人说完,捕快踏在背上的脚直接就踩在了疑犯的头上,直将那人的头踩入泥水之中。那人艰难侧头,吞进一口泥浆,颤声说道:“小人是祁、祁东县刘员外庄上的护卫刘栓,只是偷了庄上的一些金银细软,就,就在那匹白马背囊里,还未及拿下来”。
“还有吗?”捕快松了松脚板,狠狠问道。
“没,没了,哦,那马也是庄上的,大人,小人并未伤人啊,请大人饶命啊。”
“先绑在柱上,蚊子肉也是肉。”马队中姓卫的瘦高个对那捕快说道,眼睛却看向正从马上卸下行李准备悄悄离开是非之地的两人,然后挥手示意其中一人离开,对着另一名长着大胡子的高个说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啊?”
那人正是刚才路口派银之人,听到问话,赶忙深深一揖,说道:“在下白辉,南门白家村人氏。”
“白辉,我看是白巾盗吧,怎么脏银都派完了?那些珠宝细软呢?”卫府司淡淡地说道,马队也渐渐向那人围了上去。
“大人说笑了,我只是受人之托,赈济灾民而已。你看,这两袋银钱两天就发完了。我也要向恩主覆命去了。”大胡子一边紧了紧背后的包裹,一边提起两个大布袋说道。
卫府司也不着急,轻笑道:“哦,我想恩主是南门、祁东、将军三县的县令大人吧。”
“好像不是”,大胡子认真地摇了摇头。
“四日前祁东县知县府上被劫,三日前将军县知县被劫,前天南门县知县也未逃过一劫,三天里三县二十余富户遭劫,其中有七户是全家被绑后逼问出钱财,所有出手的护卫都被打伤,而这七户人家都说劫匪只是一人,头戴白巾,只余双目”。卫府司说道。
大胡子问道:“那人一共劫了多少?”
卫府司道:“三个县令分别上报被劫银两九十两、一百五十两和一百二十两,其他首饰珠宝折下来大概也就百来两,另外几个富户也都有官身,合计报失五百余两。”
大胡子哈哈大笑:“大人定是搞错了,我这两日已派出八千余两,就算抢了那点儿也不够啊。”
卫府司望向龙姓官员,两人都大笑起来,卫府司也不顾忌,笑道:“那些都是贪官污吏,没有一点家当会引白巾盗上门?何况,陈家还向官府悬红五千两要拿白巾盗归案。我说,你能不能把背后的包裹打开一下?白先生?”
“可以,但大人们为何定要冤枉是我作案的呢?”
姓龙的官员向人群中使了个眼色,只见刚才重复领银子被喝斥的瘦小青年从排队的人群中走出,说道:“禀报龙总捕头,小人是将军县暗捕,那日见白巾盗从县衙远循,方向是祁东县,小人功夫浅薄,试着跟着盗匪,只是未能跟上,后来听说祁东知县也被劫,就顺道一路走来,恰好在此地碰到此人,看到此人所着皮靴与白巾盗所穿像极,身材也像,一开始未敢确认,所以又排队领了一次赈银,应是那盗匪无误。”
龙总捕头道:“听到了吗?我看你还是束手就擒吧,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另外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在这一路上销脏的一家当铺,一家酒楼已被我们查到,巧了,一共兑出去白银九千二百两,到时还可以让他们东家一起陪你到大牢里叙叙旧。”
“哈哈哈,不愧为南直隶第一名捕,有油水的案子总少不了你龙吟龙佥事,不过卫进贤府司那里可就分不了多少了,拿去吧。”说完将双手中两个大布袋对着卫、龙两人抛去,两个布袋顿时鼓足了气,像两道墙一般挡在了三人之间,同时那大胡子向身后拨地而起,脚尖点着八尺高的拴马桩向山门疾掠。
龙吟为南直隶按察使司属下的五品佥事,主管一省刑侦缉捕,故称为龙总捕头,因是武备馆出身,又被叫做武翰林。而卫进贤则是驻江陵府的武察司官员,一般都唤作府司,官秩从六品,如为武察司省内主官则为正四品大员,俗称督司。卫进贤并不受龙吟节制,此次因逢大案,越过江陵府捕房自行办案,在途中遇到龙吟,因品秩较低,虽为地主,实际上也是以龙吟马首是瞻。卫进贤并未考入武备馆,其品秩及前途自不中与龙吟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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