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灰布小轿停在长安郡主府门前,轿帘掀开,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走了出来。
妇人身上衣裳都是锦料制成,打眼一看就是个贵妇人。可近距离仔细一看,她的衣服有些旧了,失去锦料应该有的顺滑与光泽。尤其是在臂弯、膝盖处,已留有拱形。
妇人掏出钱袋。
她本有银币,却掏出九十八块铜钱给人家。轿夫嗤笑一声,也没太与她计较,便抬着轿子走了。
轿子走远,妇人整理一下衣衫,捏了捏冰凉的手指,向府门走去。来到门房,竟发现没有认识的丫鬟,守门的武打小厮也不认识。
这不奇怪,十五年前就嫁出去了,那时小妹唐灵儿才五岁。
这长安郡主府成立三年多,她也没来过几次。若是小嬛那批丫鬟坐在门房,倒是能认出她来,可现在门房坐着的大胖丫鬟对她却毫无印象。
史瑶今日轮岗,她也正盯着这位气质不俗的妇人。妇人个子蛮高的,浓眉大眼,皮肤白皙,面带贵气。觉得她身上略显老旧的衣裳有些配不上她这个人。
顶级大户人家的妇人,是不会把衣服穿旧的,可能只穿一季就赠人了。
史瑶看着妇人,等妇人主动报名。可妇人没说话,她似乎有些羞于报名。她站在门口想再等等,若有人走出来,主动认出她才是最好的。
可她等了大半刻钟,并没有人出入。而这时史瑶问了一句:“这位夫人是来找人的?”
妇人笑了笑:“我是来找小妹灵儿的。”
妇人希望用这句话透露一下自己的身份,可史瑶那憨憨却又问了一句:“那你叫什么名,我去给你报来。”
妇人心口一疼,叹了口气,原本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失了,反而端起架子说:“唐媏。”
作为唐府排名第十二的小姐,回到清化坊办事,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还需要自己报名,这让唐媏觉得很是寒酸。在她报名的一刹那,万般委屈冲入心房,眼泪差点流出来。
并不是每一位唐府小姐都过很幸福。
她们没有选择婚姻的权力,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初嫁一定都是好人家。可人生无常,十几年过后或许就落魄了。唐媏的婆家正是如此。
她的丈夫名叫薛贵,道光坊功勋街薛家。
十年战争时期薛贵带兵在莫州打仗,双腿负伤,医治不及时而溃烂。郎中说再这样烂下去人就活不成了,后来两条腿都锯掉。
梁朝没有太管用的麻药,锯掉两条腿没把他疼死,已经是捡条命回来。残疾退伍,住在功勋街。国家有伤残补贴,薛氏家族也有照顾,生活还算过得去。各种上流礼会中,偶尔也能见到唐媏的身影。
可后来薛贵的胞弟参与党争,结果在庚王倒台的那段时间里,被曹玉簪报复,并连累薛贵。要不是唐氏门阀在背后撑了一下,薛贵和唐媏也要跟着坐牢。
虽然免去牢狱之灾,可薛贵的爵位和俸禄都没了。薛氏家族虽不至于让他们饿死,但这种求人供养的感觉,让唐媏心里很不舒服。尤其是参加各种聚会的时候,自己看起来最是寒酸,让人抬不起头来。
唐氏门阀的嫡出小姐,从小儿锦衣玉食,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唐家姑娘的倔脾气一上来,还是打算自己赚钱。
可薛贵残疾后,整日在家酗酒,不喝酒手就哆嗦。他都这副德行了,也甭指望他能出去赚钱。于是唐媏从婆家亲戚手里借了点钱,做些小买卖。洛阳城里竞争太激烈,而她心里也没有生意经,又想到了娘家势力。
她与唐金比较熟悉,听说唐金在洛西码头当督办,于是就跑去洛西码头附近开了家中型饭馆。平时有唐金照顾着,没有地痞流氓敢去那里捣乱。偶尔唐金还会带着一些官面上的人过去照顾一下生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把生意做赔了。
“唐媏……”听这名字有些熟悉,可大胖丫鬟竟然没想起来是谁,挠了挠头说:“那你在门口候着,我这就去报告郡主。”
要说唐媏也是倒霉,碰见史瑶轮值门房。史瑶这大胖憨憨平时就知道吃和睡,可以说是郡主府里最蠢的一个丫鬟。
史瑶急匆匆跑去霄凤阁,还没回来,这时门开了。妇人以为是小妹这么快就来接她,还自欣喜,摆好笑容,拢了拢头发。却眼瞅着苏御带着一个虎头虎头的小男孩,和一个头扎小辫的活蹦乱跳的小女孩,还有一个精明俊秀的年轻婢女走出来。
苏御一抬头看到唐媏,觉得面熟。
在唐灵儿召唤诸位唐府小姑奶奶回家治理唐秋的时、在唐灵儿大婚时,苏御都曾经见过这位姐姐。可唐灵儿有一大堆姐姐,苏御竟一时记不清这位姐姐排名第几。
为了防止叫错而尴尬,苏御连忙行礼,温和一笑道:“姐姐来了,快里面请。”
有些人身上是带有温度和味道的,或许与这个人的长相、性格、修养都有关系。他或她的出现,会让人感觉温暖、芳香,又或者是冰冷、酸臭。常有人说见到苏御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唐媏含笑微微还礼,紧了紧鼻子进入府门。
……
唐灵儿一双大眼瞪圆,颇有魂魄外渗的惊人之相,她这副表情能直接把小孩吓哭。
她是在听十二姐说了一段话之后,变成这副表情的。
唐媏说,她本来只租那酒楼半年时间,如果生意好就继续做,如果生意不好就不做了。虽然装修花了八十多万,她也只能及时止损。于是快到租期时,她就去找房东说,不想租了。
这时房东说,你装修花那么多钱,现在直接放弃,赔得太惨了些。你不如把这酒楼兑出去,这样你还能少赔一些。如果觉得时间不够,我再延你半个月时间。
唐媏一听这话,觉得房东是个好心人。于是她就听房东的话开始兑店。她刚贴出告示不久,就有一个姓李的船商找上门来说要兑店,可他这次来没带够钱,只能等二十天之后过来。姓李的为了表示诚意,还留下一万钱定金。
唐媏说,二十天太长了,到那时这房子就过了租期。姓李的说,不妨事,你先替我续租半年的。回过头来都算我的。
“然后姐姐就续租半年的?”
“是呀。”唐媏为难地说:“而且人家房东还照我便宜了呢。上半年要六十万,下半年只要五十五万。可他却给我开了六十万的收据,这样我再兑店,就能多赚五万。小妹你说,这人多好。他多走五万账,还要多缴税金哩,人家都没冲我要。”
唐灵儿叹了口气:“我的傻姐姐,你中了人家圈套,你还说他是好人?”
“咦,小妹为何如此说?”唐媏不服气道:“你可别冤枉那房东,姐姐我在西码头朋友可不多。我初次开店,什么也不懂,人家平时没少帮衬我。而且姓李的定金都交了,难道他宁愿百搭一万钱?他一定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所以才晚来几天。”
唐灵儿道:“姐姐,我跟你明说了吧,那姓李的船商一准是房东找来的人。他们唱双簧骗你续租。人家用一万换你五十五万,人家亏么?”
唐媏摆手道:“不对。本来房东已找好下家,为了续租给我,还与那朋友闹掰了。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他直接租给那朋友多好?”
唐灵儿道:“你见过房东的朋友吗?”
唐媏不语。
唐灵儿又道:“洛西码头北岸,下半年租金本来就比上半年便宜。去掉那一万定金,五十四万依然是高价了。姐姐被人蒙在鼓里,还说他是好人?”
唐媏突然难受起来,可唐家姑娘都是倔强的性儿,即便她听明白唐灵儿的话,她也不肯承认自己被骗。
她一扬脖子道:“小妹,咱不说那么多了。姐姐今个是来借钱的,你就说借不借吧。你要是不借,姐姐就回家喝西北风去。”
苏御觉得不妙。
虽然唐媏是唐灵儿同父异母的姐姐,有着打不断的血缘关系。可十二小姐离家的时候,唐灵儿才五岁。她没有陪着唐灵儿一起成长,她并不是很了解她的妹妹。
唐灵儿的脾气,越是有人跟她来硬的,她越要顶回去。如果再让她说话,那可就伤姐妹感情了。
于是苏御接过话头道:“姐姐说得哪里话来,姐姐有了难处,怎还能让姐姐空手而回?只是那房东实在不是什么好人,竟欺负到姐姐头上。不过姐姐莫慌,明日我去姐姐店里转转,把这亏找回来。”
唐媏怄气而委屈的样子坐在那里。
唐灵儿叹了口气:“林婉,取一匹花锦,再取五万钱来。”
林婉还没回来,窗外却传来王珣的尖利训斥声。这锦衣婢拄着拐也要管事,把史瑶臭骂一顿。要说王珣也是真心护主,话里话外的,她的主子是好心肠,让你这蠢丫鬟耽误了。
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唐媏抹起眼泪:“妹夫说能找回来,那如何找哩?姐姐用的钱,可都是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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