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牡丹、月季、石榴开得火暴,几点蜜蜂在花丛内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声响。
守礼推开房门,只见屋内寂静,空无一人,守礼心想,多半领了差事出门奔忙,也好,省得依依惜别,抱头痛哭,于是麻利检点了衣物,打包在两个碎花包裹里。
俄顷,乐清跳进门里,喜盈盈道:“守礼,你收拾完了吗?”
守礼和他交情不深,随口道:“都妥当了,只是,这两床被褥笨重,恐怕带不走。”
“我也嫌重,索性不带了,留给他们铺床,只带了些随身衣物,还轻便省力。”乐清笑道。
守礼心下认可,点了下头,望望门外,道:“出发的时辰到了?”
“还早,所以我才来串门,找你说话解闷。”乐清一面说,一面不见外地进了房间,挪了春凳坐下,然后看向守礼,道:“好不容易和大家混熟了,又要离开,我真舍不得,你呢?”
守礼抠着手指,闷闷不乐,道:“我也舍不得,不过,比起去了北苑的田虎、冯宝,还有其他四个,咱们算幸运的了,该知足才是!”说着,抬头看向乐清。
乐清神色如常,“是!”
两人再无他话,屋内又沉默了下来。
须臾,听门口有人呼唤,两人争先恐后出门,只见冯子敬屋内的幸童站在门口,吩咐两人拎着包裹,前院集结待命。两人唯命是从,各自回屋,提了包裹去前院。
冯子敬到时,守礼和乐清已整装待发。幸童察言观色,玩笑了两句,然后引三人出门。
院外,奇花布锦,瑶草喷香,分了许多歧路,蜿蜒曲折,通向宽阔而平坦的大道。
守礼神思翩飞,跟紧师傅脚步,目光眺向远方,只见金光万丈普照,苍松挺拔,翠柏常青,紫薇、玉兰、海棠、香樟、枣树错落有致,掩映着富丽的亭台楼阁。
守礼默不作声,一路行将过去,景色越来越明媚,最终到了一处人烟阜盛之地。
冯子敬目不斜视,专心行路。
守礼一边走,一边观望,只见前方有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冉冉入云,四面环绕阁楼,对称分布,格外严整。主楼前开凿半亩池塘,塘内生长着密密匝匝的荷花,尔时,泰半盛开,红艳艳的,捧着黄蕊,十分喜人,与塘边荻芦形成鲜明对比。
守礼内心怡悦,又见水鸟轻盈掠过水面,不禁一笑。
绕过荷塘,早有有眼色的黄门上来询问,冯子敬道了原由,黄门便引四人进后院。
许是高楼遮阴,又许是绿竹荐凉,守礼进了后院,只觉通体舒泰,浑身凉快,连额头沁出的汗也干了,便跟着穿门过户,又行几百步,渐渐到了一雅致院落。
引路黄门突然敛步,然后微弓着腰,回眸望了望冯子敬,笑道:“师傅稍候!”
冯子敬颔首称好。
黄门笑呵呵的,伛偻着腰,一溜烟去了。
收回目光,冯子敬转而打量院子,只见青砖绿瓦,朱户沉沉,不论堂屋还是居室,皆按着黄门品阶的规制所建,中规中矩,而且,院里遍植花卉,以篱笆为障,还堆了假山,十分赏心悦目,透着一股清幽雅致,很符合上官鸿的高洁品性。
正暗暗赞赏,见门里有一位黄门笑脸盈盈出来,冯子敬连忙敛了神色,定睛关注。
倏忽,专职接待的黄瑞热情洋溢下来了,笑道:“哎呀,冯师傅怎么亲自来了?这大热的天,真是辛苦!”说着,迎接冯子敬进门,“请进正堂喝杯消暑茶!”
冯子敬边走边问:“你们典正在吗?”
“典正今日有要务在身,早出门了,冯师傅来得不凑巧呢!”黄瑞笑吟吟迈过门槛。
“可惜了!”冯子敬叹道。
黄瑞唇角一勾,淡淡笑着。
守礼人生地不熟的,不敢胡乱张望,只低着头,步步跟随。
转眼进了正堂,黄瑞态度谦和,招呼冯子敬上座。冯子敬自诩是客,推辞不受,黄瑞无法,只得在他下首坐了,然后随便聊了几句,便有幸童进来摆设茶点。
“略坐坐,便回去了,哪须如此大费周章?”冯子敬见了阵仗,微微不好意思道。
黄瑞微笑道:“远来是客,冯师傅难得来一趟,我若招待不周,回头典正听说了,定不饶我!”说着,捧起红陶茶杯,奉给冯子敬,恭敬道:“师傅请喝茶!”
冯子敬含笑接下,揭开茶盖,只见杯中茶色如琥珀,端起嗅了嗅,却比桂花还香三分,便浅尝了一口,齿间瞬间充斥茶香,久久不散,“嗯,这茶味道不错!”
黄瑞欣然点头,笑道:“师傅喜欢就好!”
冯子敬没有搭茬,放下陶杯,询问道:“你们典正既不在,他俩该如何处置?”
“师傅放心,典正出门前特意交代,说今日有不少人报到,我一早就打点妥当了,一应床褥、器物,统统不劳费心,他们只管拎着包裹,随我去落脚点入住就是!”
“果然能干!”冯子敬夸赞道。
黄瑞听了,惭愧道:“师傅谬赞,我才疏学浅,只能在这些鸡零狗碎上下功夫了!”
“往往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最考验人的耐心和细心,你何必谦虚?”冯子敬夸着,见黄瑞沾沾自得,不免有些轻蔑,于是起身道:“花房还有事,我该走了!”
黄瑞慌得挺身起来,挽留道:“外头烈日当空,师傅不妨再坐会儿!”
“不了,手头还有采买差事,恐延误了,得抓紧回去核账目。代我向你们典正问好,改日请他喝酒答谢!”冯子敬悠游从容说着,又瞥了满眼不舍的守礼和乐清一眼,叮嘱道:“你俩能进藏书阁,修了大造化,往后多用心,别落了下乘。”
“是!”
守礼、乐清异口同声。
冯子敬凝眸,仔细端详了俩徒弟一会,然后,狠下心来,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黄瑞笑脸相送,眼见冯子敬越走越远了,便暴露了本来面目,冲着幸童眼指气使,使唤道:“丰儿,带他们去下榻处!”
丰儿皱着眉,为难道:“今儿来了不少人,下房不够了,只剩一间,还住了人。”
“那便安排他住进去吧!”黄瑞站在廊下,指着阶下的乐清,又审视着不知所措的守礼,忽然笑道:“至于他嘛,张晟房内不还空了一铺吗?就让他搬进去吧!”
丰儿犹豫道:“张晟独来独往,一向不爱理咱们,又不喜与人同住,只怕......”
“怕什么?藏书阁又不归他管辖?他想怎样就怎样,真以为能一手遮天了不成?”黄瑞话赶话说着,目露凶光,发狠道:“按我吩咐做,他若不肯,只管告状!”
听了这话,丰儿心里有准了,慌慌领了守礼、乐清出院,然后,沿外墙拐了两个弯,渐渐到了下房,只见桑榆茂盛,半亩地内,建了有几十间房,排得整齐。
丰儿将乐清送进一间房,转头带守礼去了对面,推开房门,招呼守礼进去安置。
守礼迈过门槛,只见房间进深约两丈,摆了张两人睡的大床,另有桌、凳、几、案一套,收拾得极整洁,案上堆着几本书,供了花瓶,插了应景牡丹,很是不俗。
“敢问这房间的主人脾气如何?”守礼担心道。
丰儿爱答不理,道:“我和他又不熟,哪里知他脾气?你住两天,不就知道了?”
“我......”
守礼欲言又止。
丰儿见样,哼了一声,撂下房门钥匙,气咻咻走了。
守礼气得半死,这两人,前倨后恭,在冯子敬跟前,端着尊重,可对着他和乐清,简直换了个人,不光爱理不理的敷衍人,还摆张臭脸,好似谁欠了他们钱不还,真是死皮赖脸,还夸口安排妥了,其实,什么也没安排,白担了好名声。
抚抚胸口,守礼尽量让自己冷静,然后,捡起钥匙,坐下思考以后的人生道路。
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既来之,则安之。
忽忽到了傍晚,夕照沉西,炊烟出囱,下房逐渐热闹,有喧哗的人声传进房间。
守礼饿了,可等不来人喊吃饭,他又不识路,只能焦急地踱来踱去,缓解饥饿。突然,房门吱呀响了,进来一位英俊少年,眉如小月,眼似双星,身长六尺有余。
少年错愕了一下,猜摸着问:“你是新来的?”
守礼担惊受怕,唯恐他不好相与,痴痴点头。
“你自己选的这间房?”少年追问。
守礼点头,又赶紧摇头,模样发窘。
少年睃了他一眼,张口道:“这房间西晒,冬日干冷、夏日闷热,委屈你了!”
守礼想了想,憨笑道:“只要有个落脚睡觉的地方便很好了,我没那么挑剔!”
“怕是不允许你挑,直接送了来吧!”少年一语点破,脸上仍然挂着温厚的笑容,不急不慢道:“我叫张晟,十二岁了,进宫五年,一直在藏书阁领差事,你呢?”
守礼尴尬站着,回道:“我叫守礼,十岁了,进宫一年半,先前在花房当差,因内侍省裁员,师傅不忍心我去北苑受罪,便把我送到这来。”越说声音越低。
张晟听了,笑道:“早听说冯师傅厚待徒弟,果然名不虚传,令人乡风慕义!”
守礼不懂乡风慕义的意思,观张晟神态、语气,应是溢美之词,于是笑着点头。
张晟捕捉到守礼的目光,狐疑道:“晚间用膳的时分,我没瞧见你,你吃了吗?”
“我不饿!”
话刚出口,守礼便听自己腹鸣如雷,好不尴尬。
张晟莞尔一笑,道:“你真有意思,明明没吃,非说不饿,这五脏庙出卖你了吧。”说罢,见守礼耳朵红了,赶紧道:“入夜了,灶火也熄了,恐怕没有膳食了。哦,差点忘了,我藏了一小罐蜜饯,原本留着当零嘴的,先给你点饥吧!”
守礼连连摆手,“不用!”
张晟不理会,动身到窗下摆着的橱柜前,打开扇门,抱了一个瓷罐,回来放在桌上,抓起罐口,取了一颗饱满的海棠果,递给守礼。守礼犹豫再三,上手接了。
“吃几个吧,不然,夜里饿了更难受!”张晟好心道。
守礼耷拉着脸,望了望手里鲜红可爱的海棠果,捏着送入口中,果然有股甜味席卷舌头。守礼咂摸着味道,见张晟去铺床了,又拿了几颗,然后盖上了罐口。
张晟回来,见守礼不吃了,笑道:“好吃吗?”
“好吃!”守礼满足道。
张晟看见,缓缓笑了,正欲招呼守礼安歇,只听房门剥啄作响,有人在轻轻敲门。
“谁?”张晟喝问。
“我,黄瑞,听不出吗?”
张晟面露不屑,道:“所来何事?”
“典正欲召集新人,申明法纪,严肃规矩,还请你传个话!”黄瑞拉长了语调道。
张晟听得真确,道:“知道了!”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守礼踮起脚,兀自张望了一会,道:“我去去就回!”
“典正为人正直,召你们去,绝不会为难你们,顶多吓唬吓唬你们,让你们以后遵纪守法。”张晟泰然自若说着,望向守礼,安慰道:“你只管安心去便是!”
守礼轻嗯一声,关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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